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五十三章 吾心安處打個盹兒
    陳平安笑了笑,補充道:“兩個偈子都好,都對,之所以跟你們閒聊這個,是因爲我先前遊歷青鸞國那一趟,路上聽聞士子說佛法,對於前者十分不屑,單單推崇後者,加上幾本類似文人筆札的雜書上,對待前者,也喜歡暗藏貶義,我覺得有些不太好而已。”

    馬篤宜笑道:“以前很少聽陳先生說及佛家,原來早有涉獵,陳先生真真是博覽羣書,讓我佩服得很吶……”

    馬篤宜做了個鬼臉,“不行了,我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陳平安微笑道:“這說明你的馬屁功夫,火候不夠。”

    之後三騎,見過了一處帶着仙氣的名勝古蹟,是一處無主的深潭,入秋時分,就已經寒氣凜洌如酷寒時節,石壁上篆刻着一句地方縣誌無據可查的硃紅崖刻,“古壁彩虯金貼尾,雨工騎入秋潭水”,三人擡頭望去,壁上確實有些彩繪痕跡,依稀可見蛟龍之姿,而腳邊潭水碧綠,不見任何魚蝦。

    陳平安收回視線,伸手探入潭水,涼意陣陣,便沒來由想起了家鄉那座建造在河畔的阮家鋪子,是相中了龍鬚河當中的陰沉水運,這座深潭,其實也適合淬鍊劍鋒,只是不知爲何沒有仙家劍修在此結茅修道。陳平安驟然間趕緊縮手,原來水中寒氣,竟然並不純粹,夾雜着許多陰煞污穢之氣,就像一團亂麻,雖然不至於立即傷人體魄,可離着“純粹”二字,就有些遠了,難怪,這是修士的煉劍大忌。

    想必早年這裏也有故事。

    大概就像桐葉洲的飛鷹堡和上陽臺。

    陳平安此後遠遊梅釉國,走過鄉野和郡城,會有稚童不慣見駿馬,走入蘆花深處藏。也能夠時不時遇到看似平淡無奇的遊歷野修,還有縣城街道上敲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娶親隊伍。千里迢迢,跋山涉水,陳平安他們還無意間遇到了一處荒草叢生的荒冢遺蹟,發現了一把沒入墓碑、唯有劍柄的古劍,不知千百年後,猶然劍氣森森,一看就是件不俗的靈器,就是歲月悠久,不曾溫養,已經到了崩碎邊緣,馬篤宜倒是想要順走,反正是無主之物,磨礪修繕一番,說不定還能賣出個不錯的價格。只是陳平安沒答應,說這是道士鎮壓此地風水的法器,才能夠壓制陰煞戾氣,不至於流散四方,成爲禍害。

    馬篤宜作爲陰物,何嘗看不出,只是不在意罷了,便笑道:“那就拔出了古劍,荒冢真要有妖魔現身作祟,咱們乾脆降妖除魔,得了靈器,攢了功德,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搖頭道:“陳年舊賬,混淆不清,怎麼就知道這其中沒有苦衷和曲折。”

    馬篤宜有些埋怨,“陳先生什麼都好,就是做事情太不爽利了。”

    陳平安笑道:“稚童氣力不濟,都能砸碎飯碗瓷器,那也算是一種爽利。曾掖可以,那撥馬賊,曾掖不一樣可以說殺就殺,你也行,我當然更容易。”

    陳平安感慨道:“人心匯聚,是一種很可怕的事情。古寺寂寥,一個人走入其中,燒香拜佛,會感到敬畏,可若是鬧鬧哄哄,人頭攢動,就未必怕了,再說得極端一點,說不得往佛身上剮金箔的事情,有人起個頭,說做也就做了。”

    騎馬穿過亂葬崗,陳平安突然回頭望去,四下無人也無鬼。

    一次在深山湖邊停馬歇息,曾掖撿起石子打水漂,馬篤宜獨自揀選了一個僻靜地方,脫了靴子,伸入沁涼水中,伸着懶腰,滿臉笑意,剛好有蜻蜓徘徊不去,飛上玉搔頭。

    馬篤宜停下動作,想要它多停留片刻。

    遠處,有個肩挑一捆柴的少年樵夫,無意間路過附近,停下腳步,癡癡望着她,誤以爲是一位仙女,少年心生愛慕,卻又自慚形穢。

    馬篤宜伸手趕跑那隻蜻蜓,轉過頭,伸手捻住鬢角處的狐皮,就打算猛然揭開,嚇唬嚇唬那個看傻眼的鄉野少年。

    結果被陳平安丟來一顆小石子,彈掉她的手指。

    馬篤宜賭氣似地轉身,雙腿晃盪,濺起無數水花。

    少年趕緊跑開。

    他不打算告訴村子裏邊的同齡人,自己在湖邊見着了一位那麼漂亮的神仙姐姐,自己默默記在心中就好了。

    在一座繁華縣城,就連見怪不怪的陳平安,都覺得大開眼界。

    有位醉酒狂奔的讀書人,衣不遮體,袒胸露乳,步伐搖晃,十分豪邁,讓書童手提裝滿墨水的水桶,讀書人以頭做筆,在街面上“寫字”。

    街頭街尾還有僕役,身邊擺滿了裝滿井水的水桶,只等着自家老爺發完瘋,他們好收拾殘局,清掃潔面。

    倒是算不得累活,就是每次受盡了白眼,他們對那位書癲子老爺真是敢怒不敢言,

    與老百姓一問,竟然還是位有功名更有官身的縣尉。

    陳平安牽馬停在街邊,只見那位縣尉力竭跌坐在路上,轉頭望去,渾身酒氣的年輕人,滿身酒漬墨漬,氣味古怪至極,只見他以手掌使勁拍打街面,高聲大笑道:“我以書法恭敬神明,敢問神明有無膽氣,爲我指點一二?千古聖賢何在,來來來,與我暢飲一番……”

    年輕人突然哀嚎起來,“我在京城曾見公主與擔夫爭路,偶得書法真意,再見公主於寺廟拈花,又得書法神意,公主殿下,你倒是瞧一眼我爲你寫的字啊。”

    曾掖錯愕道:“陳先生,這傢伙寫的啥,我一個字都認不得。”

    陳平安忍着笑,指了指街面,輕聲道:“是以狂草書,寫閨怨詩,至於草書內容,剛寫完那一句,是窗紗明月透,秋波嬌欲溜,與君同飲酴醾酒。嗯,大概是想象以心儀女子的口氣,爲他自己寫的情詩。不過這些字,寫得真是好,好到不能再好的,我還從未見過這麼好的草書,楷書行書,我是見過高手大家的,這種境界的草書,還是頭一回。”

    說到最後,陳平安說道:“別覺得那縣尉是在說大話混話,他的字,真正有神意,也就是此地靈氣淡薄,門神、鬼魅都無法長存,不然真要現身一見,對他俯首而拜。”

    陳平安突然笑了,牽馬大步前行,走向那位醉倒街面、淚眼朦朧的書癲子、癡情種,“走,跟他買字帖去,能買多少是多少!這筆買賣,穩賺不賠!比你們辛苦撿漏,強上無數!不過前提是咱們能夠活個一百年幾百年。”

    曾掖和馬篤宜對視一眼,覺得陳先生應該也失心瘋了。

    陳平安來到那個仰面而躺的讀書人身邊,笑問道:“我有不輸仙人醇釀的美酒,能不能與你買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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