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一洲涸澤而漁
    李寶瓶牽馬走過一座座牌坊,去往河邊。

    醇儒陳氏被譽爲天下集牌坊大成者,韶光書院和繁露書院,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更是浩然天下最爲相鄰的兩座書院。其中繁露書院幾乎可謂醇儒陳氏的家學,夫子先生大半都姓陳。

    紅衣女子腰繫小酒壺,懸佩狹刀祥符,如今在這兩座書院,李寶瓶名氣不小,歸功於她的那種“認死理”,以及她與人辯論時那種超乎尋常的耐心,惹人厭不至於,惹人煩則真不算少,所以韶光、繁露兩座書院都認識了這位來自山崖書院的年輕女子,雖說如今寶瓶洲大隋高氏的山崖書院,名氣不小,可更多還是歸功於新任山長,是那叛出文脈、欺師滅祖的崔瀺,而不在山崖書院出了多少讀書種子,不在年輕一輩的君子賢人提出了什麼名動中土的大好學問。所以如今儒家對於山崖書院的重返七十二之列,不是沒有異議。

    繡虎崔瀺,當那大驪國師,能夠整合一洲之力抗衡妖族大軍,沒什麼話可說,唯獨對於崔瀺擔任書院山長,還是有着不小的非議。

    李寶瓶先前一人遊歷中土神洲,逛過了大端、邵元幾大王朝,都在緊急備戰,各自抽調山巔修士和精銳兵馬,去往中土神洲的幾條主要沿海戰線,諸子百家練氣士,各展神通,一艘艘山嶽渡船拔地而起,遮天蔽日,過境之時,能夠讓一座城池白晝驀然晦暗。相傳各家老祖都紛紛現世,只不過文廟這邊,至聖先師,禮聖,亞聖,文廟教主,還有其餘儒家道統幾條文脈的開山聖人,都還是沒有露面。最終只有一位文廟副教主和三位大祭酒,在數洲之地奔走忙碌,經常能夠從山水邸報上看到他們出現在何方,與誰說了什麼言語。

    其實李寶瓶也不算獨自一人遊歷山河,那個名叫許白的年輕練氣士,還是喜歡遠遠跟着李寶瓶,只不過如今這位被譽爲“許仙”的年輕候補十人之一,被李希聖兩次縮地山河分別帶出千里、萬里之後,學聰明瞭,除了偶爾與李寶瓶一起乘坐渡船,在這之外,絕不露面,甚至都不會靠近李寶瓶,登船後,也絕不找她,年輕人就是喜歡傻愣愣站在船頭那邊癡等着,能夠遠遠看一眼心儀的紅衣姑娘就好。

    先前乘坐跨洲渡船來南婆娑洲,李寶瓶有一次實在忍不住找到他,詢問許白你是不是給人牽了紅線?要不然你喜歡我什麼?到底要怎樣你才能不喜歡我?

    許白當時滿臉漲紅,接連回答了三個問題,說絕對沒有被牽紅線。什麼都喜歡。除非我喜歡別的姑娘。

    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確實是有那洪福齊天的天之驕子,桐葉洲的女冠黃庭,寶瓶洲的賀小涼,都是如此。

    如今又有年輕十人當中,青冥天下那個在留人境一步登天的的年輕,以及一人獨佔兩枚道祖葫蘆的劍修劉材。

    候補十人當中,則以中土許白,與那寶瓶洲馬苦玄,在福緣一事上,最爲得天獨厚,都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道機緣。

    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又大多都經歷過或多或少的大道磨礪,就連那年紀最小的竹海洞天少女“純青”,登榜時才十六歲,作爲青神山夫人的唯一嫡傳,都已經有過數場爭鬥。唯獨許白,又與馬苦玄不太一樣,至今從無出手記錄,大概唯二兩次與他人“衝突”,結果運氣太好以至於運氣不那麼好,許白直接遇到了李寶瓶的大哥,虧得許白是個全無勝負心的,頭回初出茅廬走江湖,就連敗兩場,心境依舊對此毫無掛礙,只求着別再遇上那位儒衫男子就好。

    如今許白就身在繁露書院,年輕人心中唯一的疑惑,是李寶瓶所謂的小師叔,到底是何方神聖。爲何李寶瓶那天最後會信誓旦旦說,以後等她見到了小師叔,就會讓許仙變成許不仙。那會兒的紅衣女子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小姑娘,可愛極了。許白覺得就算給她那小師叔揍一頓,也值了。

    許白對於那個莫名其妙就丟在自己腦袋上的“許仙”綽號,其實一直惴惴不安,更不敢當真。

    畢竟白仙之詩與劍,蘇仙之詞,於仙之符,鄭仙之棋,那都是名副其實的仙氣縹緲,天下無雙,許白完全不明白自己怎就有了個“仙”字後綴。

    李寶瓶牽馬走在河邊,剛要拿起那枚養劍葫喝酒,趕緊放下。

    李寶瓶眨了眨眼睛,先生的先生來了。

    老秀才依舊施展了障眼法,輕聲笑道:“小寶瓶,莫聲張莫聲張,我在這邊名聲甚大,給人發現了行蹤,容易脫不開身。”

    遙想當年,盛情難卻,來這醇儒陳氏傳道授業,連累多少姑娘家家丟了簪花手絹?連累多少夫子先生爲了個座位吵紅了脖子?

    李寶瓶也就免了作揖行禮,只是第一次以心聲喊了一聲師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很喜歡小寶瓶這一點,不像那茅小冬,規矩比先生還多。

    老秀才隨口笑問道:“小寶瓶,最近在看什麼書啊?”

    李寶瓶答道:“在看一本佛經,開篇就是大慧菩薩問佛祖一百零八問。”

    換成其他儒家文脈,估計老夫子聽了就要立即頭疼,老秀才卻會心而笑,隨口一問便有意外之喜,撫須點頭道:“小寶瓶挑了一本好書啊,好經書,好佛法,佛祖還是覺得問得太少,反問更多,問得天地都給幾乎說盡了,佛祖用意之一,是要去除相對法,這其實與我們儒家推崇的中庸之道,有那異曲同工之妙。咱們讀書人當中,與此最爲遙相呼應的,大概就是你小師叔打過交道的那位書簡湖先賢了,我早年專門佈置一門課業給你先生,還有你幾位師伯,專門來答《天問》。後來在那劍氣長城,你左師伯就故意以此爲難過你小師叔。”

    李寶瓶輕輕點頭,這些年裏,佛家因明學,名家雄辯術,李寶瓶都涉獵過,而自家文脈的老祖師,也就是身邊這位文聖老先生,也曾在《正名篇》裏詳細提及過制名以指實,李寶瓶當然潛心鑽研更多,簡而言之,都是“吵架”的法寶,多多益善。只是李寶瓶看書越多,疑惑越多,反而自己都吵不贏自己,所以看似越來越沉默,其實是因爲在心中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太多。

    “聖賢書讀到自然可通禪。”

    老秀才感慨道:“這種話,以前你先生不好與你們說,你們當時年紀太小,讀書未厚,很容易分心。打個比方,‘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這麼個說法,孩子聽了只當是煩累,到了老人這邊,就覺得是至理,覺得香火綿延,耕讀傳家,絕大學問,就在這日常間。同樣一個人,同樣一個理,年幼時與年長時聽了,就是截然不同的感受。讀書一厚,就可以參互成文,含而見文,望文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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