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邵寶卷笑道:“渭水秋風,願者上鉤。”

    陳平安問道:“那這裏就是澧陽路上了?”

    邵寶卷徑直點頭道:“好學識,這都記得住。”

    後世哪怕是一心向佛之輩,細心翻看佛門公案,也往往不會過多留心一處無足輕重的地名。

    陳平安心中恍然。澧縣也有一處轄地,名爲夢溪,難怪那位沈校勘會來這邊逛蕩,看樣子還是那座專賣府志書鋪的常客。沈校勘多半與邵寶卷差不多,都不是條目城當地人士,只是佔了後手優勢,反而佔盡先機,所以比較喜歡四處撿漏,像那邵寶卷好似幾個眨眼功夫,就得寶數件,而且一定在別處城中還另有機緣,在等着這位邵城主靠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去一一獲取,收入囊中。邵寶卷和沈校勘,今天在條目城所獲機緣法寶,無論是沈校勘的那本書,還是那把寶刀“小眉”,還有一袋子娥綠和一截纖繩,都很貨真價實。

    至於那位枯瘦老道士的虎視眈眈,陳平安反而不太在意,又不是當年在那骸骨灘鬼蜮谷,註定只能逃不能打。陳平安當下唯一的擔心,還是害怕牽一髮而動全身,例如算命攤子旁邊的那個虯髯漢子,尤其是這個邵寶卷,不知道還藏了多少後手在等着自己。

    這就像一個遊歷劍氣長城的中土劍修,面對一個已經擔任隱官的自己,勝負懸殊,不在於境界高低,而在天時地利。

    那個原本打算買餅點心喫的僧人,顯然也瞧見了陳平安,僧人不再與那老嫗言語,重新挑起了那一擔子每個字皆親筆手書的《青龍疏鈔》,問道:“瞧你也是個北邊的家鄉人,一同南去見那些腳底人?”

    邵寶卷不露聲色,心中卻微微訝異。僧人竟然不過初見此人,就給予一個“北邊家鄉人”的評價。要知道邵寶卷看書極雜,生平最爲熟稔各類典故,他先前憑藉一城之主的身份,得以輕鬆遊歷各城,便掐準時機,多次來這條目城等候、跟隨、問禪於僧人,哪怕照搬了後世明確記載的數十個機鋒,都始終在僧人這邊無所得。於是邵寶卷心神急轉,立即又有了些思量計較。

    陳平安雙手合十,與那位後世被譽爲“周金剛”的僧人致禮後,卻是搖搖頭,猶豫了一下,瞥見裴錢和小米粒手中的行山杖,與那僧人笑道:“不如先欠六十棒。”

    按照浩然天下的史書記載,僧人會在龍潭駐足,會燒了那一擔子親筆經書,還會有那“不疑天下老和尚舌頭”一言,更有那驚世駭俗的結茅山巔、呵佛罵祖,又有那道得也、道不得都是三十棒的禪門公案。

    書鋪那邊,老掌櫃斜靠大門,遠遠看熱鬧。

    這些個外鄉人,登船先來條目城的,可不多,多是在那推敲城或是本末城下船落腳。而且年復一年的,當地人見多了無頭蒼蠅亂撞,像今天這個青衫劍客,如此謹言慎行,完整就像是胸有成竹,有備而來,還真少見。至於那個邵寶卷,福緣深厚,最是例外。書鋪掌櫃略微收回視線,瞥了眼兵器鋪子,那個杜秀才同樣站在門口,一手端那碗來自本末城的酸梅湯,一邊啃着塊銅陵白姜,顯得十分閒情逸致。看來這位五松先生,已經從容貌城城主邵寶卷那邊,填補上了那幅《花氣燻人帖》的完整內容,那麼杜秀才很快就可以通過這幅字帖,去那別稱白眼城的有用城,換取一樁心心念唸的機緣了。渡船之上,各座城間,一句話,一件事,一樣物件,歷來如此兜兜轉轉,確實來之不易、得之更難。

    書鋪掌櫃有些奇怪,這個杜秀才怎的眼神,好像多次停留在那青衫客所背長劍上。難道是故人?絕無可能,那個年輕人歲數對不上。

    奇了怪哉,杜秀才登船之前,曾經可是浩然天下一等一的山中鍊師,呵赤電揚紫煙,很是威風,據說他家鄉附近的銅陵之山,可都被他給煉掉了大半。哪怕是那些半仙兵品秩的長劍,都極少能入杜秀才的法眼。又因爲杜秀才的開山鑄煉,爲此還鬧出過一樁天大笑話,在條目城內都是入了檔的,根據荒唐篇之一條目的記載,杜秀才家鄉旁邊曾經有座盱眙水神府,大河其中的蝦兵蟹將,被譽爲“浩然天下最爲雄健”。結果給這位五松先生,硬生生煉煮了小半,使得那水府苦不堪言,不得不去文廟喊冤訴苦。外鄉人攜帶的那把長劍,難道是杜秀才早年認識之人的仙人遺物?

    街上那僧人有些疑惑,仍是雙手合十回了一禮,然後在挑擔挪步之前,冷不丁與陳平安問道:“從義學理窟翻撥而出,衲子反帶書生氣?”

    陳平安只能啞然。僧人搖搖頭,挑擔出城去,只是與陳平安即將擦肩而過之時,驀然停步,轉頭望向陳平安,又問道:“爲何諸眼能察秋毫,不能直觀其面?”

    陳平安答道:“只等禪燈一照,千古之下十方龍象,點開正眼,灼破昏衢。”

    僧人微微皺眉。

    陳平安反問:“誰來點燈?如何點燈?”

    僧人大笑道:“好答。吾輩兒,吾輩兒,果不是那南方腳底漢。”

    陳平安欲言又止。浩然天下的禪宗佛法,有南北之分,可在陳平安看來,雙方其實並無高下之分,始終認爲頓漸是同個法門。

    僧人卻已經挑擔遠去,彷彿一個眨眼,身形就已經消逝在城門那邊。

    邵寶卷以心聲言語,好意提醒道:“機緣難求易失,你應該趁熱打鐵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邵寶卷微笑道:“我無心算計你,是隱官自己多想了。”

    陳平安眯眼問道:“怎麼,邵城主好大氣魄,是想要湊齊德山棒,臨濟喝,雲門餅,趙州茶?”

    邵寶卷無奈道:“先前確是有些貪心,如今卻被隱官攔路奪去六十棒,甚至都不是那三十棒,自然是萬萬不成了。”

    邵寶卷突然一笑,問道:“那咱們就當扯平了?此後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各找各的機緣?”

    陳平安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邵城主是什麼城主?既然井水不犯河水,總要讓我知道井水、河水各在何處纔行。”

    邵寶卷微笑道:“此時此地,可沒有不花錢就能白拿的學問,隱官何必明知故問。”

    陳平安其實已經瞧出了個大致端倪,渡船之上,最少在條目城和那本末城內,一個人的見聞學識,比如沈校勘知道諸峯形成的真相,邵寶卷爲那幅無字帖填補空白,補上文字內容,一旦被渡船“某人”勘驗爲確鑿無誤,就可以贏取一樁或大或小的機緣。但是,代價是什麼,極有可能就是留下一縷魂魄在這渡船上,淪爲裴錢從古籍上看到的那種“活神仙”,身陷某些個文字牢獄當中。如果陳平安沒有猜錯這條脈絡,那麼只要足夠小心,學這城主邵寶卷,走街串戶,只做確定事、只說確定話,那麼照理來說,登上這條渡船越晚,越容易獲利。但問題在於,這條渡船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太過隱晦,很容易着了道,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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