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七十章 夜航船
    至於爲何陳平安先前能夠一見到“條目城”,就提醒裴錢和小米粒不要答話,還源於當年跟陸臺一起遊歷桐葉洲時,陸臺無意間提到過一條渡船,還開玩笑一般,詢問陳平安天底下最難對付之事爲何。後來等到陳平安再次去往劍氣長城,閒暇之時,翻檢避暑行宮祕密檔案,還真就給他找到了一條關於腳下渡船的記載,是讀書時的走門串戶而來,在一本《真珠船》的末尾書頁旁白處,看到了一條關於夜航船的記載,因爲家鄉有座自家山頭叫真珠山,加上陳平安對真珠船所寫駁雜內容,又極爲感興趣,所以不像許多書籍那般粗讀,而是從頭到尾仔細翻閱到了尾頁,所以才能看到那句,“前有真珠船,後有夜航船,學海無涯,一葉扁舟,縫縫補補,載人夜遊萬古天地間”。

    文字旁邊,歪歪扭扭又寫了一行字,陳平安一看就知道是誰的手筆,“去你孃的,兩拳打爛。”

    所以後來在城頭走馬道上,陳平安纔會有那句“天下學問,唯夜航船最難對付”的無心之語。

    等到陳平安重返浩然天下,在蜃景城那邊誤打誤撞,從黃花觀找出了那枚斐然故意留在劉茂身邊的藏書印,看到了那些印文,才知道當年書上那兩句話,大概算是劍氣長城上任隱官蕭愻,對上任刑官文海周密的一句無聊批註。

    至於這個邵城主,爲何失心瘋針對自己,只要給陳平安找着了這條夜航船的幾條根本脈絡,自然可以入鄉隨俗,再順藤摸瓜,與邵寶卷好好問劍一場。

    裴錢不擔心那個什麼城主邵寶卷,反正有師父盯着,裴錢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那個消瘦老道人身上,瞥了眼那杆寫有“欲取長生訣,先過此仙壇”的歪斜幡子,再看了眼攤子前邊的地上陣法,裴錢摘下背後籮筐,擱放在地,讓小米粒重新站入其中,裴錢再以手中行山杖指向地面,繞着籮筐畫地一圈,輕輕一戳,行山杖如刀切豆腐,入地寸餘。一條行山杖立地,裴錢撒手之後,數條絲線纏繞,如有劍氣盤桓,連同那個金色雷池,如一處袖珍劍陣,護衛住籮筐。

    裴錢輕輕抖袖,右手悄然攥住一把竹黃裁紙刀,是那鬱泮水所贈咫尺物,裴錢再一探手,裁紙刀返回袖中,左手中卻多出一根極爲沉重的鐵棍,身形微彎,擺出那白猿背劍術,手腕輕擰,長棍一個畫圓,最終一端輕輕敲地,漣漪陣陣,街面上如有無數道水紋,層層盪漾開來。

    在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那邊,裴錢將一件符籙於玄所贈的半仙兵鐵槍,一分爲三,將兩端鋒芒若刀鋒的槍尖打斷,最終變爲雙刀一棍。

    虯髯漢子看了眼以杖作劍再畫符的裴錢,輕輕點頭,毫不遮掩自己的讚賞之色。

    那老道士眼中所見,與鄰居這位虯髯客卻不相同,嘖嘖稱奇道:“小姑娘,瞧着年紀不大,些許術法不去提,手腳卻很有幾斤力氣啊。是與誰學的拳腳功夫?莫不是那俱蘆洲後生王赴愬,或是桐葉洲的吳殳?聽聞如今山下,風光大好,好些個武把式,一山還比一山高,只可惜給個女子爭了先去。你與那娘們,有無武學淵源?”

    裴錢說道:“老神仙想要跟我師父切磋道法,不妨先與晚輩問幾拳。”

    蹲在地上那漢子有些笑意,“封君是老神仙不假,可惜拳腳功夫不太利索,若是問拳,哪怕去了封君的地盤鳥舉山,老神仙依舊必輸無疑,小姑娘很聰明。”

    老道人轉過身,跳腳大罵道:“崆峒夫人所在點睛城,有個傢伙每天對鏡自照,嚷嚷着‘好頭頸,誰當斫之?’,說給誰聽的?你還好意思說貧道不利索?你那十萬甲兵,是拿來喫乾飯的嗎?別忘了,還是貧道撒豆成兵、裁紙成將,幫你聚攏了萬餘兵馬,才湊足十萬之數,沒良心的東西……”

    那漢子赤髯如虯,乾脆席地而坐,笑道:“我不也還了你一隻門海。”

    裴錢立即以心聲說道:“師父,好像這些人擁有‘別有洞天’的手段,這個什麼封君地盤鳥舉山,還有這個好心大鬍子的十萬甲兵,估計都是能夠在這條目城自成小天地的。”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這位封君,如果真是那位‘青牛道士’的道門高真,道場確實就是那鳥舉山,那麼老神仙就很有些歲數了。我們靜觀其變。”

    老道士越說越氣,一腳踹得棉布攤子上的瓶瓶罐罐東倒西歪一大片,“貧道讓你胳膊肘往外拐,幫着外鄉人欺負家鄉人,貧道收攤之後,定要去與城主告你一狀。”

    漢子扯住棉布一角,挪了挪,儘量遠離那個算命攤子,滿臉無奈道:“與我計較什麼,你找錯人了吧?”

    封君這才記得重新望向那個青衫背劍的外鄉客,問道:“街上擔漏卮之人,不是禿驢是道士,是也不是?!與貧道直說!只要你小子一個真心話!”

    陳平安笑道:“道法興許無漏,那麼街上有道士擔漏卮,怪我做什麼?”

    老道人一跺腳,氣惱且笑,“好傢伙,如今儒生講理,愈發厲害了。”

    邵寶卷突然插了一嘴,“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那麼到底是圓滿是缺漏,也是個嘴上興許,心中不一定。”

    陳平安問道:“邵城主,你還沒完沒了了?”

    剎那之間。

    陳平安就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山清水秀的形勝之地。

    身邊再無條目城街道,山路上只有一個騎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綴着一排竹管,相互磕碰聲清脆悅耳,在道路上朝陳平安迎面而來。

    陳平安看着那頭青牛,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愣了半天,因爲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當年趙繇離開驪珠洞天的時候,就是騎乘一輛木板牛車,少年青衫,青牛牽引。據說當時還有個神色木訥的駕車漢子。陳平安又記起一事,先前條目城內那位持長戟的巡城騎將,說了句很沒有道理的“不許舉形飛昇”,難不成眼前這位青牛道士,能夠在別有洞天當中,會以活神仙的詭譎姿態,得個虛無縹緲的假境界?

    街上,邵寶卷會心一笑。渡船之上的古怪何其多,任你陳平安生性謹慎,再小心駛得萬年船,也要在這邊陰溝裏翻船。

    如果不是邵寶卷修道資質,天賦異稟,同樣早就在此淪爲活神仙,更別談成爲一城之主。天底下大概有三人,在此最爲得天獨厚,其中一位,是那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剩下一位,極有可能會與邵寶卷這位流霞洲的“夢遊客”,有那玄之又玄的大道之爭。

    在條目城這邊,只是片刻之後。

    陳平安就如同一步跨出門檻,身形重現條目城原地,只是背後那把長劍“夜遊”,已經不知所蹤。

    與此同時,那個算命攤子和青牛道士,也都憑空消失。

    裴錢神色鎮定,甚至沒有多問一句。

    陳平安仍是輕聲安慰道:“無妨。”

    邵寶卷笑呵呵抱拳告辭。

    陳平安點頭道:“後會有期。”

    一位妙齡少女姍姍而來,先與那邵寶卷嫣然笑道:“邵城主,這就走了?”

    邵寶卷微笑道:“下次入城,再去拜會你家先生。”

    書生只是一步跨出,便無視城池禁制,縮地山河,轉瞬之間就離開了條目城,可謂滿載而歸。

    少女這纔對着陳平安施了個萬福,“我家主人說了,讓劍仙寫下一篇《性惡》,就可以從條目城滾蛋了。若是錯了一字,就請劍仙后果自負。”

    陳平安笑問道:“敢問你家主人是?”

    少女笑答道:“我家主人,現任條目城城主,在劍仙家鄉那邊,曾被稱爲李十郎。”

    與此同時,邵寶卷前腳剛走,就有人後腳趕來,是個少年,與陳平安作揖道:“我家城主,正着手打造一幅印蛻,爲首印文,是那‘酒仙詩佛,劍同萬古’,其餘還有數十印文,都需要先生幫忙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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