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七百九十一章 橫着走
    這位名動半洲的蔣棋聖,大概至今還不清楚,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對他其實“仰慕已久”。

    李寶瓶笑呵呵道:“反正拉着林君璧一起守擂,就是不與林君璧對弈,後來等到傅噤真的登山了,就趕緊讓賢,給了鬱清卿落座,他自己不見了人影,都沒一旁觀戰,後來傅噤一走,他就現身了,幫着鬱清卿覆盤,這裏妙啊仙啊那裏無理不妥啊,看樣子,聽口氣,別說是小白帝,就是鄭城主親自登山,都可以打個平手。”

    陳平安笑眯眯道:“不然你以爲啊,咱們這位蔣棋聖在他家鄉的邵元京城,一年贏過一位棋待詔,整整七年,無一敗績,其實都是棋力的顯露,這得精準勘驗棋力,精心挑選對手,還需要足夠的臉皮,棋盤之外,更是國手中的國手,再趕緊找酒喝,把自己收拾得披頭散髮,藉着酒勁,衆目睽睽之下,婉拒皇帝賜予的棋待詔身份,很狂士嘛,何等豪邁,風骨凜凜,我要是邵元王朝的皇帝陛下,就直接送他一塊金字匾額,鐵肩擔道義。”

    李寶瓶點頭道:“那我再送一副對聯,棋盤上龍驤虎步,官場中行雲流水,再加個橫批,天下無敵。”

    上中下都湊齊了。

    陳平安忍俊不禁,說道:“如果小師叔沒有猜錯,蔣棋聖與鬱清卿覆盤的時候,身邊一定有幾個人,負責一驚一乍吧。”

    李寶瓶哈哈笑道:“可不是,半點不讓人意外。”

    一邊閒聊,一邊遛魚,最終陳平安成功收竿,將一尾二十多斤重的青魚拖到了岸邊,魚簍有些小了,既然今天魚獲足夠,陳平安就沒想着,何況青魚肉質一般,真算不上鮮美,不過肉厚刺少,更適合薰魚醃製。陳平安蹲在岸邊,嫺熟摘下魚鉤,輕輕扶住青魚背脊,稍等片刻再鬆手,見光又嗆水的大青魚,才驀然一個擺尾,濺起一陣水花,迅速去往深水。

    陳平安擡起頭,與李寶瓶笑了笑。似乎在說,瞧見沒,這就是李槐心心念唸的大魚了。

    李寶瓶擡起雙手,分別豎起大拇指。

    陳平安坐回竹椅,笑道:“不如我們走趟鰲頭山?”

    李寶瓶眼睛一亮,“套麻袋打悶棍?”

    陳平安埋怨道:“讀書人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是山路夜行不易,有人磕磕碰碰,我們攙扶不住,好心辦壞事。”

    李寶瓶正色道:“是的是的。”

    然後她以拳擊掌,說道:“那我得換身衣裳,做好事不留名。”

    其實當年遇到大哥李希聖,就說過她已經不用講究穿紅衣裳的家規了。

    只不過李寶瓶後來也一直沒想着換,有些習慣,改了就會一直不習慣。

    驪珠洞天土生土長的孩子,原本對於離鄉一事,最無感觸,反正一輩子都會在那麼個地方打轉,都談不上認不認命,祖祖輩輩都是如此,生在那邊,好像走完了一輩子,走了,走得也不遠,家家戶戶清明上墳,肥肉一塊,年糕豆腐各一片,都放在一隻白瓷盤子裏,老人青壯孩子,至多一個時辰的山水小路,就能把一座座墳頭走完,若有山間道路的相逢,長輩們相互笑言幾句,孩子們還會嬉笑打鬧一番。到了每處墳頭,長輩與自家孩子唸叨一句,墳裏頭躺着什麼輩分的,一些耐心不好的大人,乾脆說也不說了,放下盤子,拿石子一壓紅紙,敬完香,隨便唸叨幾句,許多窮人家的青壯男子,都懶得與祖宗們求個保佑發財什麼,反正年年求,年年窮,求了沒用,拿起盤子,催促着孩子趕緊磕完頭,就帶着孩子去下一處。若是遇到了清明時分正值下雨,山路泥濘,路難走不說,說不得還要攔着孩子在墳頭那邊下跪磕頭,髒了衣服褲子,家裏婆娘清洗起來也是個麻煩。

    曾經孩子們心目中的最遠離別,是阿爺阿爹去了小鎮外邊的龍窯燒瓷,或是去山裏砍柴燒炭,不常見面。近一些的,是阿孃去福祿街、桃葉巷的大戶人家當廚娘、繡娘,再近一些,是每天學塾下課,與同窗各回各家,是炊煙與白天道別,是晚上家裏油燈一黑,與一天告別。

    生老病死,都在家鄉。參加過一場場紅白喜事,哭哭笑笑,等到參加完最後一場,一個人的人生就算落定休歇了。

    直到洞天墜地,落地生根,成爲一處福地,大門一開,從此離散就開始多了。

    小鎮老人還好,至多是經不起家中晚輩的鼓動攛掇,賣了祖宅,得了大筆銀子,搬去了州城那邊安家。有了本錢的年輕男子,攤上了祖墳冒青煙的好時候,要麼開始做買賣,出遠門,酒桌上,要麼不着家,呼朋喚友喝花酒,成羣結伴賭桌上,本就不知道怎麼掙錢,反正金山銀山,都是天上掉下來的,但是花錢,哪裏需要別人教,人人都有本事。

    約莫二十年,一代人,本來以爲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好像一夜之間,就給糟踐沒了,原本世代相傳的燒窯功夫,也早就荒廢,落下了,好像一五一十還給了當年的龍窯老師傅。以前大家都窮,過慣了苦日子,不覺得有什麼遭罪的,反正街坊鄰里,總會有更窮的人,莊稼地遇到年景不好,或是龍窯燒造出了紕漏,或是窯口次品一多,肯定有人要窮得揭不開鍋,需要與親戚鄰居借米過活。可等到享過了福,再真切曉得了花花世界的好,反而讓人尤爲難受。

    很多時候,一口龍窯燒出來的瓷器好壞,只要匣鉢進了窯爐,真就得聽天由命,經驗再老道的老師傅,再小心盯着窯口火候,一樣不敢保證成色優劣,和最終成器的數量,所以纔會有那句老話,“天管地管人不管”。

    好像家鄉那座瓷山,就是很多人的人生。

    陳平安下意識要去拿酒壺,才發現腰間並無懸掛養劍葫。

    李寶瓶好奇問道:“小師叔這會兒怎麼沒背劍,先前仰頭瞧見小師叔去了功德林那邊,好像背了把劍,雖然有障眼法,瞧不真切,但是我一眼就認出是小師叔了。遊歷劍氣長城,聽茅先生私底下說過,以前那位最得意的一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劍分爲四,其中一截,就去了劍氣長城,茅先生不太敢確定,李槐說他用屁股想,都知道肯定是去找小師叔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道:“是被小師叔拿到了那截太白劍尖,再煉化爲一把長劍,就是先前揹着的那把,只不過小師叔這會兒,其實真身不在此地,還在參加另外一場比較重要的議事,就沒有背劍在身。至於小師叔現在是怎麼回事,迷糊着呢。”

    不是飛昇境修士,休想隨意窺探陳平安的心聲。

    陳平安笑道:“如果換成我是茅師兄,就拿幾個書上難題考校李槐,等到這傢伙答不出來,再來一句,用腦子想事情還不如屁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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