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掌中嬌 >43|紅塵深處(一)
    “三少奶奶, 老太太那邊問哪,你起了沒——”

    那扇門縫和雕花槅上積着年歲塵痕的老木門外,傳來一道呼喚的聲音。

    “要不我攙你出來?再不去, 遲了, 別說老太太, 太太, 就是大少奶奶那裏,我也要被罵的——”

    頓了一頓,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走進來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頭。

    兩根垂在已經發育的胸前的油光水滑的辮子,今早顯然用火鉗精心燙過卻又害怕蓬鬆的太過明顯會被人看出來叱罵所以又沾水小心翼翼壓了些下去的劉海,上身是油綠的刺目的單盤扣褂衫, 下面黑色綢棉袴,布鞋,渾身從脖子開始, 直通通地一溜下來,衣服將所有可能露出的身體曲線都給遮擋的嚴嚴實實,既方便幹活跑腿, 又不至於到處勾惹家中老少爺們的眼睛。典型大戶人家裏內差丫頭的打扮。

    這丫頭是小蓮,進徐家幹活後,被派過來到這屋裏不過才三個月, 但這已經足夠她探聽到關於住在這裏頭的這位徐家三少奶奶的所有消息了。

    她對自己伺候的這位三少奶奶, 原本是好奇, 憐憫, 漸漸地,忍不住有些輕慢,然後,因爲前幾天發生的那事,她情不自禁,現在看着對面這女子的眼神裏就帶了點微微的鄙視。

    但是這鄙視是絲毫不敢表露的,她嘴裏依舊親切地叫着三少奶奶,腳步跨進了門檻,作勢往裏,卻沒往裏去,只停在了那扇門邊,彷彿腳前有什麼擋着似的。

    甄朱在小蓮注視着自己的兩道目光中,從裏屋出來,邁步跨出了門檻。

    她來到這裏,成爲這個名叫薛紅箋的女子,已經有三天了。

    這裏是位於川西南的一個偏遠的縣城,長義縣,民國七年了,北京城裏的大總統都換了一茬,但是在徐家的這座大宅門裏,時間卻好似停止了流動,一切都還照着從前的規矩來,苛刻難伺候的徐老太、當面奉承徐老太,背過身將不滿轉嫁到兒媳婦身上的白太太,充當牌桌腳的唯唯諾諾的姨奶奶、長袖善舞的少奶奶,老爺,少爺們……該有的,一樣也不缺,連院子裏的那口養金魚的醬赤色的大水缸都散發着黴舊的氣息。

    薛紅箋是徐家的三少奶奶。

    甄朱在前世留給她的最後印象中甦醒,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成了這家的三少奶奶,她剛用繩子上吊尋死,被小蓮發現,嚷起來後,叫來了人,給放了下來。

    就這樣,她繼承了關於薛紅箋的一切,也繼承了她不能說話的缺陷。

    她是個啞巴,縱然她很美,今年才十七歲,但其實,她嫁入徐家已經三年了,而且,她嫁的不是人,是一塊木頭靈牌。

    她的丈夫徐家三爺,他是個死人。

    ……

    薛紅箋不是縣城人,家住附近鎮上。薛家本也是詩書門第,她的父親是光緒三十年甲辰恩科的進士,原本才華橫溢,意氣風發,可惜運氣不好,天下的讀書人又怎麼能想的到,這竟是最後的一次科考了,沒幾年,就到處革起了命,他因爲得罪了人,被安上一個革,命黨人的罪名,一番驚魂之後,被革除功名,抄沒家產,身邊的人紛紛離散,他僥倖撿了條命回了老家,從此一蹶不振,幾年後就病去了,剩下薛紅箋和大了她十歲的的異母哥哥薛慶濤守着僅剩的幾畝田地勉強過着日子。

    薛慶濤老實巴交,雖然沒半點本事,但能寫會算,加上那年已經革了滿清皇帝的命,薛家雖然敗落的到了快要賣掉最後幾畝田地的地步,但沾了已經死了的前朝進士爹的光,鎮上一個開麻油店的掌櫃稀罕,就把自己的女兒白姑嫁給了他,過兩年,老丈人死了,麻油鋪子的生意就由薛慶濤接了,他把薛紅箋也帶了過去。

    那一年,薛紅箋十二歲。

    白姑是個厲害的女人,人稱麻油西施,將男人收的服服帖帖,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使喚了薛紅箋兩年,到她十四歲的時候,有媒婆找上門來,說縣城徐家想給沒了的三爺討一房媳婦,養一個兒子,問她有沒有意思把小姑子給嫁過去。

    徐家是當地的名門老族,全縣田地,三分之一都號着個徐字兒,前清時,祖宗還當過官,如今皇帝沒了,一是怕被人指着脊樑骨

    罵沒骨氣,二來,如今局勢實在是亂,今天這個稱帝,明天大總統和總理鬧府院之爭,再後天督軍打省長,光是川西這一片兒,就有好幾派勢力,徐家也想先看清形勢,所以不肯貿然出來做新政府給的那種其實也沒什麼實權的官兒,乾脆關起來門來,過着自己的日子。

    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川西長義縣裏,徐家就是王法,如今新政府派來的徐縣長,因爲恰好和徐家同姓,到了徐老太的跟前,也照樣要畢恭畢敬地自稱侄兒。

    媒婆嘴裏的徐家三爺,名徐致深,是大房裏的次子,他十六歲的時候,因爲不滿徐老太和寡居的母親白太太張羅着給他定親,找自己的大哥徐致洲交待了一句,扭頭就走,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

    徐家有兩房,長房已經沒了的大老爺是徐老太的親生兒子,生了大爺徐致洲和三爺徐致深,二房是姨太奶奶出的,有個同輩的二爺徐致海。三個孫子裏,徐老太私心裏最疼小孫徐致深。他走的那一年,前清正到處抓捕革命.黨,人心惶惶,他這一走,徐家全亂了套,派人到處的找,卻始終杳無音訊,直到三年之後,伴隨着一聲炮響,皇帝下臺,民國大總統上臺,徐家也終於打聽到了徐致深的下落,說他當年去了南方投奔陸軍學堂,加入了革.命黨,死於一場對清廷的亂戰,因爲當時戰況慘烈,屍身和許多他的同黨無法辨認,被羣葬在了烈士冢裏,找也找也不回來了。

    徐老太哭了一年,差點把眼睛都哭瞎了,一邊罵革.命黨,一邊罵皇帝黨,一年之後,終於想了起來,張羅着要替自己這個最心疼的孫子娶冥婚,養一個過繼兒子,這樣他到了陰間,也不至於沒有香火可繼。

    媒婆立刻向徐老太推薦薛家女兒薛紅箋。

    父親是前清進士,詩書之家,十四歲,容貌好,聽話,老實,一清二白。不好的地方,據說她生母出身差了點,當年好像是京城裏的一個紅伶人,後來薛老爺落難,她也不知所蹤了,因爲是被哥哥帶大的,她沒裹成小腳,並且,還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徐老太斟酌了一番,覺得中意,而且啞巴更好,於是差遣媒婆做親,因爲是冥婚,自然許下了豐厚的聘禮。

    白姑自然樂意。

    這兩年,她沒少爲這個拖油瓶似的小姑子操婚事的心。隨便嫁個窮漢,拿不到多少錢,總不甘心,畢竟,薛紅箋長的好。但想嫁個殷實人家,又難,沒多少嫁妝,還不開口說話,也就只有當填房或者做小的份兒。現在徐家竟然看上了她,雖說是嫁那個死了的三爺,但在白姑看來,啞巴小姑子能嫁進縣城徐家,簡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好事,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薛紅箋那個哥哥,雖然有點不忍心,但根本就不敢反駁,何況,徐家都開口了,他又怎麼敢拒絕?

    就這樣,三年前,十四歲的薛紅箋被一頂大紅花轎從正門擡進了徐家大宅的院裏,抱着三爺靈牌成了親,徐老太又從族裏過繼了一個小子,起名光宗,養在她的屋裏,到如今,薛紅箋十七歲,兒子也已經六歲了。

    ……

    甄朱的記憶裏,有關於薛紅箋過去的一切,自然,也清楚她爲什麼要上吊尋死。

    她跟着小蓮穿過那道刷着褪色紅漆的迴廊,來到了徐老太那間屋的檐下,這時,迎面撞到一個身穿藍底寶石花綢衫的男人。

    男人二十七八歲的樣子,一張白淨英俊的臉,看起來斯斯文文,正是徐家二房裏的少爺徐致海。

    “噯,磨磨蹭蹭,可來了,趕緊的,老太太剛問起你呢,我說你忙着和帳房對賬,這才遲了……”

    紫色團花的旗袍背影在門裏晃了下,一隻懸着水色十足玉鐲的手腕伸了出來,低聲埋怨聲中,二奶奶招娣扯着二爺的袖子,將他一下拽了進去。

    二爺腳跨進了門檻,半張臉卻依舊露在門外,他朝她投來一個微微帶笑,又似乎含着威脅的意味深長的眼神,馬褂後襬一飄,身影就消失在了門後。

    甄朱垂下眼睛,站在門檻外等着。

    薛紅箋的記憶告訴她,這是規矩,因爲她身份特殊,加上前幾天上吊尋死,徐老太正厭着她,沒有裏頭的傳喚,她不能隨意進入徐老太的這間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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