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掌中嬌 >70|紅塵深處
    大使館在馬廠道, 主體是座紅色磚牆的兩層建築,白色的兩扇櫟木玻璃大門開在環形入廳的中間,從臺階走上去, 推開大門, 進入寬闊的辦事大廳, 往左一道走廊下去, 最裏那個房間,深紅色的木框門上釘着中英文“英商公會”的墨金銘牌, 這裏就是甄朱做事的地方。

    早上異常的忙碌, 甄朱坐在打字機前,正制着道森交待下來的的一份重要單據。

    這種老式打字機,字母鍵按下去的時候, 指尖需要發力,剛開始甄朱用的很不習慣,所幸指法熟悉, 用了兩天,就上手了,到了現在, 已經十指如飛,在她的敲擊之下,鍵頭快速地敲擊着夾在捲紙軸上的紙張, 伴隨着它一點點的勻速移動, 發出悅耳的啪啪擊打之聲。

    “朱麗葉, 外面有人找你!”

    負責接待的孫小姐推門探頭進來, 叫了聲甄朱。

    來這裏做事,照這裏的規矩,甄朱用了自己以前的英文名。聽到有人找,敲完一行,起身走了出去,心裏有些費解。

    她來天津時間也就幾個月,認識的人,用手指頭都能掰的出來。

    誰會來這裏找她?

    她快步走出大門,一眼看見門外榕樹下,一個胖胖的女人身影,立在那裏,張望着門口的方向。

    “德嫂!你怎麼會來這裏?”

    甄朱有些驚喜,急忙下了臺階,朝她走了過去。

    德嫂見她現身,眼睛一亮,急忙迎上前,笑道:“薛小姐,你怎麼這個打扮,我一錯眼,都快認不出你了!真是精神!”又端詳了下一下,開始皺眉:“哎呀,才幾天不見,薛小姐你的臉都瘦了一圈!洋鬼子不近人情!你還是不要在這裏做事了,這就回去吧。”

    甄朱今天穿了條過膝的淺藍色燈芯絨普通裙子,黑色的兩寸跟工作皮鞋,天氣漸漸轉涼,外面加了件現在很常見的白色針織開襟毛衫,是用上次預支的薪水添置的。長髮在腦後編成簡單的辮子,盤出烏黑的髮髻,柔美之餘,透出一絲幹練。最近因爲驟然忙碌,加上喫飯沒有以前那麼規律,確實好像比之前稍稍有那麼點清減,但精神卻非常的好。

    明媚的陽光,從頭頂的榕冠罅隙間灑下,光影斑駁,濃濃淡淡,她的面頰充滿了年輕的朝氣,雙眸明亮,幾縷碎髮自然地垂落在秀氣的耳鬢側旁,和徐公館裏那個穿着襖裙的精緻少女,判若兩人。

    她笑:“我挺好的。德嫂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就是想和你說,不要做事了,回去吧!”德嫂笑道。

    “這是徐先生的意思。說讓你出來做事,叫老家那邊知道的話,還以爲是他虧待了你。”

    甄朱下意識地看了四周。

    德嫂急忙道:“徐先生沒來。他今天去了上海出差,一早人就走了。”

    甄朱哦了聲,一笑:“這裏離老家那麼遠,他自己不說,誰會說他虧待我?他過慮了。我現在很好,不會回去的。”

    德嫂“噯”了一聲,看了眼人員進進出出的大門,將甄朱拉到一個沒人的路邊角落裏,低聲繼續苦口婆心:“我只是個下人,原本這話,也不該我說的,只是徐先生人好,太太你更是沒得講,你們鬧成這樣,我瞧着也難受。你不知道,這些天你走了後,先生晚上回來,天天在書房忙到半夜,一早出門,話沒半句,就是鐵打的身子,久了也是受不了啊!太太你和先生又不是外人,這牙齒還有和脣皮磕碰的時候呢,何況夫妻?上次鬧了生分,也過去這麼多天了,太太你也好消消氣了。咱們女人,要是沒個正經男人照應着,自己一個人在外,辛苦不說,也是過不好的,這世道多亂哪!何況先生這樣的,不知道多少女人兩隻眼睛盯着呢!太太你還是回去吧!先生這人,面冷心熱,等他從上海回來了,你跟他服個軟,哄個兩句,話說開了,什麼事都沒有……”

    “德嫂!”

    甄朱笑着,打斷了她的話。

    “我先前跟你說過,往後還是叫我薛小姐爲好。我和徐先生已經沒什麼關係了。謝謝你今天好意來看我,我這裏挺忙的,要是你沒別的事了,我先去做事。德嫂你也早些回,我給你叫車。”

    她朝過來的一輛人力車揮了揮手。

    德嫂忙阻攔,彷彿還不死心:“太太……薛小姐,真的不是我囉嗦,你這樣一個人在外,太辛苦了……”

    黃包車停在了近前,甄朱把德嫂給弄上了車,說了地址,車伕拉着車就走,甄朱目送,轉身推開大門入內。

    車拉出去幾步,德嫂回頭,見甄朱進去了,急忙叫停車伕要下去,車伕不高興,嘀咕了幾句,德嫂也不管,徑直來到距離大使館門外對過去不遠的一條交叉街道的街口,朝着停在路邊的一輛道濟汽車跑了過去,對着車裏的人說道:“徐先生,我話都說盡,太太就是不肯回。”

    她一臉的無奈。

    徐致深坐在駕駛位上。

    從他的這個角度,能看到大使館的門口,距離雖稍有些遠,但這樣的白天,對於他的視力來說,要看清她,完全沒有問題。

    她從那扇白色大門裏出來,快步下來臺階的時候,徐致深有些驚訝,當時目光定了一定。

    除了臥室裏的私密模樣,他見過她白天的三種的樣子。

    川西老宅裏的小寡婦,清純學生的打扮,以及這段時間他漸漸習慣的溫婉小婦人的裝束。

    他覺得都頗入他的眼,各有風情。

    但是今天她這樣的裝束,他真的沒有見過。之前也從沒有想象過,她會是這樣的模樣。

    她站在樹下和德嫂說話,陽光灑下斑駁的光影,她稍稍清減的面龐帶着笑容,目光明亮,脫胎換骨般的,充滿着清爽而蓬勃的元氣。

    他覺得這個女子陌生了,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她。

    但是卻又彷彿一個發光的光源,吸着他的視線,令他沒法挪開。

    德嫂還沒到他近前開口,他其實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這個距離,他是聽不到她和德嫂說話的,但能看到她數次的搖頭。

    每一次的搖頭,都是那麼的堅決,和那晚上,一模一樣。

    ……

    德嫂見他雙手搭在汽車方向盤上,目光落在前方的玻璃上,神色端凝,彷彿想着什麼。

    今早這趟差事,她也是沒有想到的。原本以爲徐先生已經去了上海,卻沒有想到他忽然回了公館,送她到了這裏,讓她去把薛小姐叫回家。

    因爲沒能達成他交待的事,她的心裏略微忐忑,試探着叫了他一聲。“徐先生?”

    徐致深回過了神兒,朝着德嫂微微一笑:“今天辛苦你了,回去吧,沒事了。”

    他擰了下鑰匙,發動汽車,駕車而去。

    ……

    徐長官在火車啓動後突然拋下同行人,強行下車,也沒什麼交待,副官和隨從反應不過來,只能在距離幾十公里外的下個車站站下了車,趕回到天津站,在那裏,等到了返回的徐致深。

    誰也不知道徐長官剛纔爲什麼突然下車。

    只有一點可以確定,他應該是突然想到了什麼沒有解決的重要事情。

    他在副官和隨行的疑惑注目下,一語不發地再次登上火車,進入包廂。

    火車出了站,慢慢加快速度,很快就將天津拋在了後面。

    副官和隨行與他同個包廂,見他視線望向窗外不斷倒退的田野,面無表情,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包廂裏沉寂一片,氣氛有些壓抑,耳畔只有鐵輪和軌道碾碰時發出的單調而有韻律的咣噹咣噹的聲音。

    ……

    徐致深在下屬猜疑的目光中,反省着自己,當時爲什麼那麼衝動。

    他坐在火車包廂裏,車窗外站臺上人來人往,心裏難免浮現出了那個半個月前一走就沒回來的女人。

    他想着,她現在應該在艱難度日,只是不肯向他示弱,所以依舊賭氣,和他撐着。

    都半個月了,他那晚被她激出的不快,早就已經消了。

    但是想到她當時的那種態度,他的心就又硬了。

    最後令他忍不住在火車開動時突然改變主意下車的,是那個闖入了他視線的兜售香菸的孩童。想到那個原本在他牀上乖乖等着他的她,現在極有可能就陷入和這孩童差不多的境地,孤零零一人在外,身邊沒幾個錢,和唐小姐合租着低矮簡陋的平房,在她不熟悉的陌生環境裏勉力做着事,被人差遣聽用,他忽然覺得,一刻也沒法再忍受了,這才立刻下了車,接了德嫂,讓德嫂將她叫回來。

    他沒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沒有應他的好意,而且看起來,這半個月間,過的竟然還很不錯?

    他的眼前禁不住再次浮現出榕冠下她那張落了斑駁光影的笑龐,心裏控制不住,慢慢地涌出了一種類似於帶着狼狽的深深的挫折之感,這感覺前所未有,糟糕至極。

    女人果然是不能太放心上的。後來他想道。

    他不知道自己先前怎麼會昏了頭似的,情緒被一個女人給左右成這樣。現在她既然還擺出這樣的高姿態,走了也好,斷了乾淨,不能怪他無情了,他是不會再爲她起任何的波動。

    第二天,火車準時抵達了上海。他下了火車,面帶微笑,目光望着前方,在站臺上列隊奏着歡迎樂曲的排場裏,邁着矯健的步伐,朝已經來站臺迎接自己的滬督軍一行人大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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