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掌中嬌 >73|紅塵深處
    “石家公子也在上海?”譚青麟自言自語般地道了一句, 視線落在那抹消失在飯店大門裏的女子身影上。

    “這位小姐……是石公子的什麼人?”

    他頓了一下,轉向身邊的徐致深,隨口似的又問了一句。

    徐致深目中掠過一道微不可察的陰影, 嘴角卻只微微扯了扯, 無聲的, 並不十分感興趣的表情, 朝前送了譚青麟幾步,停下腳步, 微微笑道:“那我就送你到此, 我就不進去了。”

    北政府與江東這次聚於滬上,就爲人詬病許久的雙港實際歸屬談判終於達成協議,和平曙光在望, 全國爲之振奮,北方全權代表徐致深和江東譚青麟,二人年少英傑, 人中龍鳳,據說從前還是同窗,因此次會談, 被報章譽爲“南北雙傑”,趁他二人還停留在此,滬上各界人士無不競相邀約, 以他二人共同出席爲榮, 今晚滬上一有名的法租界公董局董事設私宴同請兩人, 散席後, 譚青麟的汽車因司機來時路上不慎有所損壞,徐致深遂送他回下榻的禮查飯店。他自己並不住飯店,而是多年前置的一處位於滬西汾陽路的寓所。

    譚青麟挽留:“今夜勞煩老同學你了。既然人都到了這裏,何不上去坐坐?你我這些天,外人看着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實際倒沒空真坐下好好敘箇舊。”

    他看了眼懷錶,“……晚上也不算遲,去酒吧坐坐,一起喝兩杯?吧檯有不錯的馬貝威士忌。”

    徐致深笑道:“下回吧。晚上酒喝多了些,上頭了,想早點休息。”

    “好,那就不留了,老同學走好。”

    徐致深和譚青麟握了握手,道別,司機開車離開飯店,來到了位於法租界的大世界夜總會,門口有人早早已經候着了,見他到,忙將他引到三樓一處雅間,爲他開門,入內,包間裏裝飾與樓下大堂的燈紅酒綠截然不同,宮燈低垂,古香古色,一扇紫檀花鳥透紗屏風後,伴隨着琴絃撥動,有一把女子彈詞唱喉聲曼妙而來,聽到了門口起的動靜,彈詞聲停下,屏風後快步轉出來幾人,當先的那個,就是張效年的長女婿劉彥生。

    劉彥生春風滿面,快步到了門口,雙手和徐致深握手,引他進來入座,命人上茶,笑道:“可把你等到了!你如今可是滬上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怕你是□□無暇,來不了了!”

    徐致深一笑:“我算什麼人物,不過是奉督軍之名抵滬,借督軍之旗,行督軍之事而已。劉師長今天既然到上海,怎不提早告知,我去接你,竟叫劉師長在這裏空等了我半個晚上?實在是我的過!原本這兩天我就擬向督軍做個電文匯報,劉師長來了,正好,如見督軍,如有任何疑問,儘管發問,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劉彥生噯了一聲,不以爲然擺了擺手,“說到哪裏去了!我知道徐老弟你是大忙人,今晚還肯賞臉赴約,那就是給我臉面了,何況咱們現在什麼關係?我來滬上,不過只是南下公幹路過,順道停留一兩天,咱們兄弟碰個頭而已。今晚什麼也不說,聽曲兒,喫茶,講掌故,樂呵就是了!”

    一旁的隨從做了個手勢,對面的兩個女子就繼續開始彈唱,一個抱着琵琶,一個拿着三絃琴,都是芳華的年紀,燙着捲髮,最妙的是雙胞同胎,長的幾乎一模一樣,容貌娟麗,脣紅齒白,身穿緊窄的旗袍,身段盡顯,坐椅子上,塗了鮮紅指甲油的纖纖十指撥弄着弦琶,吳音娓娓。原是蘇州彈評。

    “怎麼樣?還不錯吧?”劉彥生面露得意,“茶是今年獅子峯雨前龍井頭茶,唱曲的,老哥我保管你從前也沒聽過!我知道老弟你和我們不一樣,不敢拿尋常粉頭污了你的眼,特意叫老闆找了這兩個蘇彈姑娘,有名的姐妹雙花,開口一唱,場場爆滿。天津衛有山東大鼓,京韻小鼓,到了滬上,改聽蘇彈,那也是入鄉隨俗嘛!”

    邊上幾個陪客附和着笑。徐致深也面帶微笑,拿起茶盞,慢慢啜了一口泡的恰恰呈出了淺淺透碧之色的茶水。

    劉彥生在他耳畔不停聒噪,面前兩個評彈女子脈脈注視,弦琶琮錚裏,調抑揚頓挫,聲吳儂軟語,音春鶯黃鸝,令人醉心蕩魄,但徐致深的神思,卻漸漸飄遠。

    他想着今夜在禮查飯店門口和她偶遇的一幕。時隔將近一個月了,他覺得自己已經將她排除出生活了,她就這樣再次闖入了他的視線,來的令他猝不及防。

    從她質詰英國大兵的話裏,不難推測,她應該是隨了她的上司來上海的。

    問題是,她又和石經綸一起了。

    還有,她爲什麼這麼快就能說一口如此地道的英語?

    他是能聽,也能說,但自忖絕對沒有她說的那麼地道。

    但這些,都還是其次,真讓他詫異的,是她爲了幫車伕脫身而站出來質詰妓.女和英國大兵的那一幕。

    他早已經領教過她的聰明和有時令他恨的牙癢的狡黠,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他很難相信,這個自己稀裏糊塗地從川西帶出來的丫頭,不但有這樣的俠氣和膽色,更是有着能夠匹配她這膽色的過人心智和本事。

    驚豔。但不是關乎驚豔本身隱含所指的女子令男人動心的容貌和體態。

    她隻立在那裏,一個側影,幾聲話語,那種驚豔之感,就朝着他的眼、鼻、耳,五官,迎面撲來,將七竅堰塞,令他晃了心神。

    數曲終了,餘音嫋嫋,夜也是深了,約散,劉彥生挽留徐致深,胳膊撐在茶几上,身體傾靠過來,低聲笑道:“老弟一人在外,長夜漫漫,未免空虛,我已經給老弟要了間過夜房,極其清靜,曲子想怎麼聽,就怎麼聽,不必回了。”

    徐致深姿態放鬆,交着腿,閒閒地歪靠在椅背上,修長的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搭在茶几面上。

    他擡眉,看了眼對面那個抱着琵琶,含情望來的女子,指尖輕叩了下幾面,笑了一笑,忽然站了起來:“這樣的豔福,劉兄自己慢慢消受吧,今晚要你做東,破費了。我先去了。”

    ……

    第二天依舊沒事,下午,甄朱如約再次去了歌舞廳。舞女們都在等她,見她現身,歡呼了一聲,朝她圍了過來。

    昨天是臨時一時興起上陣,今天就做了點準備。她到舞女們的更衣室裏,換了條舞裙,火一樣的紅,小亮片,流蘇,蕾絲,貼身長及腳踝,側開叉卻高至大腿,頭髮也高高地在頭頂綰了個髻。

    她彎腰,穿上一雙舞鞋,直起身,望着鏡中的那個自己,恍惚之間,彷彿此刻,外面等着她的,是華麗的舞臺和無數正在屏息以待的觀衆。

    她出來,舞女們笑着,用她們的語言讚美她是最美的天使,胖胖的黑人號子大叔望着她,露出缺了一顆牙的笑。

    她比昨天更快地興奮了起來,一段令人看的目不暇接,無法挪開視線的即興Solo後,應舞女們的要求,她開始分解動作,教習她們。

    快樂的時間,總是過的要比平常快,她要走了,這也是她最後一次來教這羣年輕的,依舊可愛的,迫於生活而從事了這種低人一等職業,卻還沒有被現實給侵染了的依舊懷着能在舞臺上走紅的單純夢想的姑娘了。

    女郎們依依不捨,圍着她,希望她能再次爲她們表演一次。

    甄朱頷首。

    黑人大叔神色變得鄭重,從原本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呼吸了一口氣,將銅管湊到嘴邊,閉上眼睛,用力鼓起腮幫,吹出了第一聲震顫的,也令甄朱如被喚醒了記憶的號聲。她仰頭,閉目,高高地翹着美麗的下巴,如天鵝般優雅修長的脖頸,轉肢,擺臀,旋腿,以及那彷彿來自遠古深處的神祕的,蕩人魂魄的踢踏舞步。

    一曲終了,那個從沒有和甄朱說過一句話的黑人大叔慢慢地放下了號子,朝着她再次咧嘴,露出一個沒有門牙的笑。

    舞女們爲她鼓掌,br□□o。

    就在這一刻,甄朱忽然覺得,她是有觀衆的,就是這羣偶遇的人,雖然如同浮萍,風吹而聚,風吹而散,但這一幕,她將永遠難以忘懷。

    像真正結束一場表演那樣,她站在舞臺中間的燈光之下,微微提起裙襬,用最優雅的姿態,向喜愛自己的觀衆謝幕,告別。

    舞女們的鼓掌聲漸漸歇了下來,甄朱放下裙襬,和女孩們相視一笑,說了聲“再見,祝你們好運”,轉身要回更衣室換衣裳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的大門方向,傳來了鼓掌的聲音。

    “啪——”

    “啪——”

    “啪——”

    這聲音在空曠的歌舞大廳裏忽然響起,清晰又突兀,空間的四角,彷彿隱隱蕩起了回聲。

    甄朱循聲回頭。

    舞臺正對過去,靠近大門昏暗角落的一個位置上,站起來一個人影。

    是個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原本就這樣坐在那裏,彷彿已經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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