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小姐,你可能不認得我, 但我第一次去天津, 你就已經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最後他停在了舞臺之前, 微笑着說道。
天花板的燈光照出了他五官鮮明的立體臉龐輪廓, 他的視線筆直地落在甄朱的臉上,雙目一眨不眨, 眸光炯炯, 身邊並沒有旁人的襯托,但即便獨自站在這空曠的空間裏,也決不可能會讓人忽略掉他的存在。
他的身上, 有一種唯有慣常成爲中心的那種人才能帶着的氣質,就如他開口對甄朱說出的這第一句話。
直接,毫不加掩飾地迫人, 讓人無法忽略。
如果拿他和徐致深相比,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男人。
大多數的時候,徐致深是沉穩而內斂的, 像在洄瀾江流中隱去了所有鋒芒的磐石,而這個男子,他是一柄利刃, 尚未出鞘, 就已經劍芒顯露, 咄咄迫人。
甄朱怔了一怔。
她看着面前這個彷彿突然從不知的名角落徑直闖入她舞臺世界的人, 眉頭微微一蹙,有些認了出來。
似乎就是昨夜在飯店門口和徐致深一道從汽車裏下來的那另一人。
至於天津……
她的視線在他的面龐上繼續停留了幾秒,忽然靈光乍現,眼睛驀然睜大。
“看來薛小姐也還記得我。”
他笑了,注視着她,目光微微閃爍。
“譚青麟。三個月前,大升戲院,我曾見到薛小姐你和石府三公子同坐一包廂。當時薛小姐光彩壓人,所以我記憶猶新。”
他頓了一下,環顧了四周:“剛纔我無意路過附近,被這裏傳出的帶了點美國爵士風的樂聲吸引,所以過來看了一下,無意闖入,如果打擾了你,還請見諒。”
他的語氣聽起來頗是誠懇。
甄朱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在舞女們好奇望着他時發出的竊竊私語聲裏,朝他微微點了點頭,轉身下了舞臺,到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物,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歌舞廳裏了,但卻依舊在門外等着她。
“薛小姐,坦白說,剛纔見到舞臺上是你在跳舞,認出來的那一刻,我相當的喫驚。你跳的太好了,我完全無法想象,其實即便用震驚來形容,也絲毫沒有恭維之意。”
他追上了一步,和甄朱並肩朝前,談笑着道。
“謝謝。”甄朱禮貌地道了聲謝,目光望着前方,朝着電梯方向走去。
他就也不再說話了,只是伴在她的身側,一直送她到了電梯口,等着電梯下來的時候,忽然說道:“冒昧地問一聲,不知道薛小姐接下來有沒有約會?要是有空,我能否請你一道去喫個便飯?就在飯店裏。我一個人,本沒有胃口,但是如果能和薛小姐一道喫晚飯,無論喫什麼,想必都是令人期待。”
甄朱說道:“謝謝譚公子的邀請,但是我晚上已經約好和人喫飯了,抱歉。”
他露出微微的遺憾之色,但很快笑道:“沒事。電梯來了。”
電梯下降,停穩後,他代替那個電梯裏的侍者,將鐵門拉開,笑道:“很高興認識你,薛小姐。”
甄朱臉上帶着微笑,朝他點了點頭,說了聲再見,走進電梯。
侍者將電梯門拉上,譚青麟站在原地,目送載着她的那架電梯慢慢上升,對着空蕩蕩的梯房,獨自立了片刻。
甄朱剛纔對譚青麟說和人約好了晚飯,倒不是謊話。她確實和石經綸約好晚上一道喫飯的。但回到了房間,卻一直等不到他來敲門,想起白天也不見他人,有些反常,於是往他房間裏打了個內線,電話卻一直沒人接,正有些擔心,門被敲響,她以爲是石經綸來了,急忙開門,卻見一個客房僕歐站在門口,給甄朱捎了個口信,是石先生交待的,說他今早下樓,預備去發電報的時候,赫然竟在大堂服務檯看見了石家人,猜想應該是被查到行蹤找來了這裏,幸好入住的時候用的是假名,連房都來不及退,先就從後門走了,讓薛小姐不必爲他擔心,等他找到新的落腳地方,到時再和她聯繫。
僕歐傳完口信走了。甄朱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既然不和他喫飯了,自己隨意對付了點,這一夜過去,次日,晚上就是英領事館的招待酒會,中午過後,她就忙碌起來,爲道森安排陸續來訪的會客,在忙碌中渡過了一個下午,天黑後,洗了個澡,換上前天買的那件熨燙好一直懸掛着的禮服,穿上高跟鞋,到了約定的時間,準時來到電梯口,果然,一向守時的道森穿着身晚禮服,已經在那裏等她了。
見到她現身的時候,道森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最後發出一聲略帶誇張的輕微驚歎,聳了聳肩,攤手:“朱麗葉,你的眼光不錯,你太適合這件禮服了!奇怪,你分明是中國女人,爲什麼穿這種衣服,會讓我有一種你天生就適合的感覺?你太美了,坦白說,要不是你是我的得力的下屬,我不想冒着失去一個好員工的風險的話,我可能忍不住也要考慮追求你了。”
他說完,自己也笑了。
甄朱將頭髮盤了起來,穿的是條復古墨綠色的長裙,胸前保守,後背開的略深,倒V直到半腰,露出後頸下一段微微凹陷的形狀美好的脊柱溝,左右兩片漂亮的精緻蝴蝶骨,半遮半掩,袖子領口以及下襬,裝飾着這個年代流行的精緻蕾絲花邊,後腰束了一個蝴蝶結,腳下一雙同樣以蕾絲和碎鑽裝飾的黑色高跟鞋,濃郁的華麗復古氣
息。
復古墨綠的顏色,原本相對於她的年紀來說,稍顯老氣,但她偏偏撐的起來,不但襯的她發黑脣紅,裸在外的脖頸後背和手臂皮膚更是如同剛洗完牛奶浴出來,白皙絲滑,和西方女人白雖白,通常卻夾雜着血絲的質地完全不同,而且,柔美,清純,俏麗中,還多了幾分女人微微性感的氣質,和她渾然天成,猶如一體。
工作狂的上司難得也這樣開了個小玩笑,甄朱也笑了,低頭,拉了拉裙襬。
“等等!”
道森彷彿想起了什麼,示意她先回房間稍等。過了一會兒,飯店經理給甄朱送來了一個首飾盒,打開,裏面是條項鍊。
飯店的保險櫃裏,有爲客人不時之需而準備的用來租借的首飾,付以押金,就能自由租用。
甄朱對鏡佩戴上項鍊,再次出來的時候,道森露出滿意的微笑,點頭:“一切都必須完美,這是我的堅持。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
領事館距離飯店不遠,大門前寬闊的街道之上,左右兩翼停滿了各種各樣的汽車,一眼幾乎看不到頭,錚亮的車身,倒映着夜上海奪了星空光彩的半城燈火,置身其中,如夢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