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族長的案子令舉國平地生波, 江南塞北皆在議論。假如案發當晚逆子與粉頭在一處,那繼母爲何會自盡、爲何會留下那般遺書、逆子又爲何會認罪新一期燕京週報列了數種推測,前頭幾種還說得過去, 後頭的一種比一種離譜。報上還說,讀者若有猜想,歡迎來信投稿。本報將擇出合理的刊登出來與天下讀者交流。這回比前兩回更熱鬧, 舉國上下的閒人都絞盡腦汁分析,掰出來的故事比報社編輯還離譜。

    當事人林老族長此時正在刑部大牢住着。旁人的牢房暗無天日,他的單間卻有窗戶, 窗戶上還安了玻璃。衣食無憂,時常有晚輩老友來探望、丞相的親爹來鼓勵, 只是依然憋屈的厲害。這日上午,耳聽外頭一陣腳步聲, 牢房門開,走進來一個穿白蟒袍的年輕人, 迎着他拱手:“林老您好, 我是賈琮。”

    林老族長心中暗喜:林海說過無數次,“老哥哥放心, 等我家琮兒回來就放你出去”忙拱手道:“王爺,請恕老朽年邁不便行禮。”

    賈琮擺手:“您這歲數哪能跟我行禮啊。”擡目一看, 這牢房裏竟然有三四張椅子,案頭還擺着一桌殘局。

    林老族長微笑道:“前日林尚書來過一回,同老朽下了半盤棋。他忽然想起要去接孫子,撂下棋走了。老朽不曾動這棋盤, 等他下回來接着下。”

    “那老頭真閒。”賈琮嘀咕着扯來一把椅子坐在林老族長對面。“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王爺請講。”

    “好消息是,經過那、個、粉頭與您那族孫其餘相好的回憶,那位客人不是您的族孫,您有比較大的可能沒有冤枉他。”

    林老族長鬆了口氣:“那就好”面上不覺笑起來,“我這幾日心裏頭甚是不踏實,唯恐當真弄錯了。”

    賈琮道:“壞消息是,我不打算公佈上面的那條好消息。”林老族長一愣。賈琮解釋道,“就是說,燕國朝廷和燕京週報不會以官方的形式詔告天下,那粉頭的客人不是您族孫。故此在天下人眼中,那個案子依然是非不明。”

    林老族長又愣了會子,忽然明白過來,忙問:“王爺這是何故”

    賈琮道:“林老爺子,您是好人。我知道,您自己也知道。然而您老摸着良心告訴我,您自己以爲,您這樣的剛直人,天底下多嗎”

    林老族長捋了捋鬍鬚:“不多。”

    賈琮點頭:“我也覺得不多。豈止不多,根本就是極少。不然您老也不會受誣丟官。我若沒記錯,您當年是汝州知州,正五品。而那位繼任知州便是後來的大司馬田樸村,燕國朝廷最著名的陰狠小人之一。”

    林老族長有些高興:“此人後死於遊俠兒之手。”

    “然而在他死於遊俠兒之手前,他依然做了多年的官,並仗着官職做了許多壞事。其中,他往上升的最關鍵的一步臺階便是任汝州知州期間政績甚好。而那些政績本是林老爺子您打的底子,您種樹他摘桃。”賈琮正色道,“您老可曾想過,您若能在官場上稍微圓滑一點,或是稍微不那麼大的氣性、受人誣告時設法向朝廷澄清,那麼田樸村說不定就升不上去、或是升得沒那麼高。那麼他後來害的人就會少一些,汝州的老百姓也可以多過幾年好日子。”

    “這”林老族長捻着鬍鬚沉思。他當真不曾有過這般念頭。

    賈琮道:“獨善其身容易,兼濟天下難。沒本事爭取公職也就罷了。身爲一個正直的朝廷官員,保住自己就是造福百姓。這一節,晚輩不謙虛的說,您比我家林先生差遠了。”

    林老族長連連點頭:“老朽不如林尚書多矣。”

    “故此,您雖然是一個好人”賈琮慢慢的道,“與燕國卻並沒有什麼功勞。”

    林老族長道:“老朽委實無功於朝。”

    賈琮道:“故此我不能給您特赦。”林老族長愣了。賈琮再說一遍,“您並無大功於朝,故此小王不能給您特赦。”

    林老族長脾氣大,拍案喊道:“老夫無錯何須特赦”

    賈琮眉頭動了動:“是麼一個邪惡的、頑劣不堪的、父親熱孝剛過就強.奸繼母的人,當他被族人抓住押去祠堂受審時,是不是應該先抵死不認你們找出了人證物證之後他再狡辯一通,實在抵賴不了纔不得不承認。這纔是正常的劇本吧。”

    林老族長大聲道:“有他母親親筆遺書在,他抵賴不了”

    “哦,您覺得他知道他繼母寫了遺書、抵賴不得,遂乾脆不抵賴”

    “不錯。”

    “那他幹嘛不跑。”賈琮道,“趁沒人發現繼母已死,收拾細軟跳上馬一路跑到天津港,買張最早離港的船票想哪裏去哪裏。”

    林老族長呆了。半晌他說:“那粉頭的客人,不是他”

    賈琮道:“粉頭的客人不是他,不表示他就強.奸了繼母。您老也看過這幾期的報紙了。各種可能性都有。您那族孫雖紈絝,卻是個極講江湖義氣之人。也許他是心甘情願替什麼人頂罪呢那人也許與他身形相似且有大恩呢也許他其實是個斷袖、那人是他情夫呢可縱然他自願,難道不是那個真正強了他繼母的人該死麼老先生,這些是你們族裏查不出來的,因爲你們沒有這個本事。而我們有專業的警察和法醫,擅長勘察蛛絲馬跡、審問各種犯人。比起你們,我們的專業人才不容易被哄騙。可現場已經沒有了,最知道真相的您的族孫死得連灰的不剩,我們實在難以查明真相、找出真兇。如今真兇逍遙法外,說不定過兩年他又會騙別的年輕人、害別的女人。”

    林老族長泥菩薩般直愣愣坐着。許久,老頭被抽了筋似的癱軟在椅子上,喃喃道:“他做什麼要認”

    賈琮道:“令族孫死得那麼不光彩,他的狐朋狗友不過是些閒漢,竟然肯爲了他得罪你們家這樣的大族跑來打官司,可知他並

    不是一個無可取之處的人。雖無鐵證,他受冤的可能性不小。”林老族長閉了眼。

    賈琮從懷中取出一張報紙來擱在案上推到林老族長跟前。老頭一瞧,是張成都週報,上頭登了一樁蜀國的案子。二十三年前有個蜀國富戶身亡,寡婦與人通姦沉塘,幼子失蹤。近日那孩子纔出來告狀,說他母親是被冤枉的。族中爲了霸佔他家的產業,誣陷他母親與一個外鄉人有私,還想毒死他自己。此人偷聽到遂逃跑了。如今他業已成人,方想替母親和自己討回公道。林老族長看罷默然。

    賈琮道:“我家三姐夫陳森少年離鄉,是因爲他們族中誣陷他幼弟縱火。齊國的清河崔家,那麼大的千年世家,竟讓崔勉大人替嫡支的族侄頂罪。方纔咱們已經達成共識:天底下您這樣的好人極少。”他指着報紙道,“這樣的族長,福建陳家的族長、齊國崔家的族長比您這樣的族長多得多得多。律法不是針對某個人,而是針對每個人。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辦冤案的,何況此事未必是冤案。然而我如果特赦了您,這些族長並不會覺得您是個好人故此得了特赦,他們只會覺得您是族長故此得了特赦。您老這麼大歲數應該知道,人總是會尋找對自己有利的信息去相信。那麼,我三姐夫的弟弟、齊國崔勉大人和蜀國這位先生,這樣的受害者就會越來越多。林老先生,我不能特赦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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