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維斯領兵進駐漳州後第三日起,兵士輪批放假。逛逛街市、看看熱鬧,幫市井百姓做些活計、與文人墨客說些風雅。遇見打探臺灣府如何的,只管告訴人家:荒地多了去了,獨缺人口。若有百姓說自己不會種地的,兵士便告訴人家,還有許多作坊缺人幹活。再說,不會種地可以學,有人教的。譚默雖知道他們是誠心想誘自己治下人口渡海,一則拿他們沒法子,二則也有心奉承,便沒管。

    這天晚上,譚默同幾個幕僚清客一道喫酒,興頭上來,對着滿天星斗還唱了首小曲兒,衆人齊聲喝彩。過一時他內急,喊了個歌姬扶着他去如廁。屋中有人聽見歌姬喊叫、又聽見撲通一聲便沒別的響動了,還以爲她惹了譚默不痛快、讓主子踢了。譚默踢打歌姬舞女尋常事,踢暈打死亦不奇怪,遂沒人在意。

    過了許久,廚房添下酒菜的提着食盒子送過來,看見地上有條人影便道:“可是哪位先生喫醉了酒?”乃提了燈籠一照,嚇得魂兒都飛了,大喊,“來人啦——老爺遇刺啦——”驚得屋裏人全都涌了出來。

    最先跑過來的便是李先生,奪過燈籠瞧了瞧,道:“老爺已歸西了。”一衆歌姬清客立時嚎啕大哭,真假不知。李先生乃乾脆將燈籠裏頭的蠟燭取出來細照了會子,道,“一招封喉,極利落,是個練家子。”又問方纔那個歌姬呢。

    衆人這纔想起她來,四面一尋便尋見了。幾個人上前七手八腳擡歌姬進屋子搖醒,她老半日纔回過神來。又問她話。原來她扶着譚默出屋子才繞個彎兒,忽見樹上彷彿有個黑影,便擡頭瞧了一瞧。那黑影猛然躍下,一腳將她踢飛。她只喊了一聲便暈過去了,後頭如何全然不知。

    有個清客喊道:“快些闔府搜查!”

    李先生擺手道:“這麼久的功夫,那刺客必早走了。”乃命快去請刑房老吏董明來。

    一時董明請到,秉燭夜查。旋即在譚默衣袖下頭尋到一個紙片子,上頭畫了個古怪的圖形。他沒瞧出那什麼,便袖了起來。又四周尋看,乃道:“刺客使的是劍,且劍極鋒,必然是寶劍。樹杈上勾了一縷黑絲,大約穿的是夜行衣。那絲乃是蠶絲,足見刺客富裕。”又四處走了一遭,指隔了三四株的樹下頭一個腳印子道,“刺客身高少說八尺。”再命人取梯子來,他要上屋頂瞧瞧。

    屋頂上足印子有好幾串,乃是同一雙鞋留下的。董明下了屋頂向衆人道:“刺客少說來踩過三回點了。”又命牽他的狗來。那狗沿着樹下的足印一路汪汪的跑,直跑到譚府西牆根下頭。董明道:“刺客走的是最快的路,不曾繞半點圈子。可知他知道今日老爺在何處設了酒宴。”

    又引着狗出牆再找。不多時狗便尋着了味道,撒腿跑開了。跑了半日,終對着一戶院子狂吠。跟着來的幾個譚家的下人便變了臉,有兩個“撲通”跌坐在地上,喃喃道:“莫非是鬼?”

    這戶人家已沒有人了。他們家老太婆裁縫手藝好,舊年給譚默的一個姨娘做衣裳。因老頭兒生了病,便讓閨女來譚府送貨,可巧撞上譚默。那女孩兒不過十四歲,生的也算不上好,不知怎的讓譚默瞧上了,便留下了人家閨女不給走。小戶人家的女孩兒嬌生慣養,哪裏禁得住譚默那虎狼一般的人?不過半個來月便病了。老兩口聽說女兒讓他扣下、硬逼着做姨娘,不肯答應,日日來府上鬧。譚默不過一時新鮮罷了,哪裏把那女孩兒放在眼裏?偏有一回聽見老兩口哭的煩心,便讓將那女孩兒掐死還屍體給他們。老兩口安葬了閨女後雙雙懸樑自盡,還是街坊幫着入土的。

    董明也知道這戶人家,身爲下官無可奈何。乃命人砸開門。那門又沒鎖,一推便開——衆人便是一驚!屋中竟有燭光。老兩口死後,街面上有人傳話,說打更的半夜經過這屋子門口見過老太婆開門出來。這裏遂成鬼屋,數戶街坊搬家了。跟着來的便有人嚇得要跑。董明是不懼鬼神的,拉着狗走在前頭。卻見那堂屋裏頭乾乾淨淨,顯見是有人打掃過了。案頭立着一對白蠟燭,地下的灰盆中堆了許多灰,尚是溫的。董明隨手取了根蠟燭,對着灰盆細查了半日,道:“有些是紙錢,有些卻是絲綢的灰,都燒得極乾淨。尋常燒紙燒衣裳難得這麼幹淨的。”再探鼻子吸了吸,“原來是倒了香油。”又帶着狗圍着院子走了半日,狗再嗅不出刺客痕跡了。

    李先生遂上前問道:“董大人,可有線索?”

    董明道:“刺客爲一身材高大之男人,慣常飛檐走壁,善使劍,行爲謹慎,做過飛賊。”

    李先生問:“何以見得?”

    董明道:“內行。”

    李先生點點頭:“只怕是這戶人家的親友,替他們報仇的。”

    董明道:“若爲親必是外地親眷,若爲友則必離開漳州許久、近日才知道此事。他們家貧寒。刺客既穿得起絲綢,多半不是親眷。”

    李先生道:“既然本身就是做裁縫的,留下些貴人的衣料角子替要緊的親戚拼件衣裳也是有的。”

    董明道:“貴人的衣料角子有幾家是黑的?縱拼得出件衣裳,也拼不出黑色夜行衣。”

    李先生便覺有理,親繞着屋子看了半日,道:“晚生也看不出痕跡來。明日天亮再細查查。”衆人便散了。

    次日一大早,賈維斯領着兵士們出了操又喫過早飯,回到中軍大帳,方向兄弟們細說了昨晚經過。大夥兒都拍手叫好,乃問他爲何要把夜行衣燒了。他道:“咱們自家慣用犬,豈能不防着?那夜行衣本是拿能惑住犬鼻子的香料浸過的。聽聞漳州刑房也擅用犬,恐怕讓他們察覺了。”

    有兄弟道:“察覺了又如何?咱們還怕他不成。”

    賈維斯道:“咱們過不了幾日就得走。若讓人知道是咱們殺了譚默,待咱們走了,其餘官吏並繼任的又有恃無恐。若有冤鬼報仇,他們總有幾分懼怕。”

    林黛玉點點頭:“很是。鬼神無形,卻能約束虧心人。”

    賈維斯又道:“早就猜到福建這地方必有人盯着,起先以爲會是吳王,不想竟是晉王。”他乃道,“我在譚默酒宴上看到了李崎之。”

    林黛玉想了想:“此人彷彿是晉王之外侄。”

    “不錯。”賈維斯道,“早年我在京中與他交好過些時日,後他們家朝我哥哥施美人計,便斷了往來。此人在晉王母家的晚輩裏頭算得上拔尖的,我一直以爲必在晉國,不想卻派來了福建,還在譚默手下做幕僚。豈非與

    當日白令儀命丁滁去魯國一樣的心思?”

    林黛玉思忖道:“爲何不派去黃文綱下頭呢?黃文綱纔是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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