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伯陽身穿朝服坐於此處,頗有些不耐地扶了扶頭頂的高冠,他正在等待流亡的趙氏君子無恤覲見。
雖然在狩獵時覺得自己與趙無恤“志趣相投”,但無論是有陳氏背景的齊商,還是由鄭國官方親自出面支持的鄭商,都是曹伯不願得罪的。所以曹伯索性採取了拖延和支吾的態度,只盼趙無恤等不耐煩早日北上離開曹境,如此一來,大家可以相安無事。
不過在趙無恤允諾贈予他趙氏駿馬和獨特的四輪大車作爲禮物後,曹伯拿人手軟,只能勉強再接見一次。
就在此時,有司引領着身穿玄冠白衣的趙無恤上來了,他身後還帶着皁色深衣,小步趨行的子貢。
趙無恤站立拱手長拜,而地位更低的子貢則下拜頓首。
“外臣趙氏子無恤拜見曹伯。”
“衛之鄙人端木賜拜見曹伯。”
曹伯寬袖一揮道:“請起,賜席。”
寺人在十步外擺放了一個蒲席,這是接待外臣的中等規格,席是賜給趙無恤的,子貢沒有身份,只能在無恤身後站着。
曹伯看着趙無恤和那個一度被他囚禁的商賈,正琢磨着要如何敷衍過去,卻是趙無恤先開口說話了。
“曹伯,外臣今日前來叨擾。卻是想說說貨殖一事,不知……”
曹伯撫着脣上的短鬚,打着哈哈說道:“正所謂雞司夜。狸捕鼠,國君和下臣各有其職,寡人只是垂坐朝堂,狩獵祭祀而已,市肆之事一概不過問,都是交給司城、褚師去管的。今日本欲與子泰說說秋狩之趣,誰知你卻要和我談這俗事。孤雖爲國君,卻也不好去幹涉,子泰還是去找司城罷。”
趙無恤心裏暗道子貢打聽的不差。這曹君果然收了齊、鄭商人的賄賂,便笑道:“若是外臣說,此事關係到曹國的府庫充盈;事關秋獵冬狩時的車騎數量;事關弓矢之強,狄犬之速。烹飪嘉柔之美。曹伯還不關心麼?”
曹伯陽十分不解:“子泰這是何意,可否細說?”
無恤卻一笑之後,讓身後站立的子貢作答。
子貢恭敬地行禮道:“曹伯,賜兩月前經過戎關時,注意到曹國關稅只有百分之二。而遊覽陶市時,又見市肆遍佈,商賈雲集,勝過新絳、濮陽、臨淄。但市掾官收取的市稅卻極少,僅有百分之五。相比晉、宋、衛各收十分之一的關市之稅,簡直是仁義之至。難怪商賈們對曹伯交相稱讚,也樂意到陶邑來貨殖,只是不知道,市稅收入府庫後,還能剩餘多少?”
“這……”
子貢這番話看似吹捧,卻直接點到了曹伯的要害處。
他偏頭看着被朝陽染紅的濟水,記起自己的父親病危時,曾拉着他在這裏數木舟的往來數量。
曹靖公的遺言猶在耳旁:“陽,只要濟水有商賈的船隻航行,曹國的府庫就不會空虛!”
雖然管夷吾曾主張:“關譏而不徵,市廛而不稅。”但各國諸侯卿大夫很難忍住對過境的肥羊下手,在之後的百餘年裏紛紛增加了關稅市稅,若不是礙於那些商賈個個都有攀附的背景,早就直接派兵劫掠了。
但曹國曆代國君雖然不堪,卻一直死守着一條規矩世代不變:關稅市稅一定要比鄰國低,後世子孫不得妄自增加。
所以曹伯雖然爲了斂財置辦更多的狩獵器具和養殖猛獸,剝奪了民衆對山澤林囿的使用權,他還將地稅加到了二分之一。甚至削減了國中小吏們的俸祿,以至於皁吏們紛紛傳唱:“婉兮孌兮,季女斯飢。”
但曹伯卻知道,陶市是曹國的立國之本,一直謹遵着曹靖公的遺命,沒有對佔了都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商賈和販夫販婦開刀。
話雖如此,看着每年齊商鄭賈賺的黃金錢帛可以用車載走,自己作爲陶市的擁有者,卻只能撿他們的殘羹冷炙勉強度日,曹伯心中也十分不甘。
可除了對祖訓的忌憚外,他也知道若是商賈們繞道他國,曹國必然衰敗,連那一丁點商稅都收不到,民衆無衣無褐,也養不起兵卒,或許明日就會被宋國亡了!
曹伯陽結束了思索,心中又徒然惱怒起來,自己雖然對府庫的收入十分不滿,可這是你一個外臣,你一個衛國小商賈能問的麼?
他狠狠地轉過頭,正要作怒結束這場談話,卻見那衛商再次一拜道:“賜有一計,可以讓曹伯不加稅而國用足。”
“不加稅而國用足!?”曹伯的憤慨沒了,一門心思只剩下如何從子貢嘴裏套出這計策。
他身子前傾,態度急切,“快說,請快快說來!”
子貢卻垂首爲難地撫了撫腿,故作憂鬱地說道:“外臣常年來往貨殖,風裏來雨裏去,年紀輕輕便有了風溼之症,這才站了一會,腿都麻了……”
曹伯哪裏還管子貢的身份,連忙高聲道:“賜坐!快快賜坐!”
 寺人忙不迭地擺上蒲席,子貢則施施然行禮道謝,又緩緩跪坐,他還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冠帶儀容,等得曹伯焦慮不堪,卻又不好逼問。
子貢落坐後,和趙無恤對視一眼,倆人微微點頭,暗道曹伯果然對府庫國用十分在意,如此一來,今日之策便成了一半。
他繼續說道:“凡海王之國,憑藉商賈通輕重之權。徼山海之業,以至於通貨、收稅、積財,則可以富國。”
“按照曹國如今的情形。若是維持一百年前設定的稅率,則不足以滿足曹伯在狩獵、宮室、美器上的花銷。可若是貿然加稅,則商賈繞道,貿易減小,曹國以陶市立國,無陶則無曹,陶市衰則府庫虛。無異於殺雞取卵。”
隨後,子貢又將這個趙無恤說與他聽的寓言講述了一遍。
“所以外臣覺得,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宰割商賈。而是取之於無形,使民不怒,使雞不死。”
這席話聽得曹伯陽連連頷首,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只待子貢說出方法。
說到這裏。子貢又停了,面帶猶豫,欲言又止。
子貢的敘述已經騷到了曹伯陽的癢處,見他不說了,便急得直跳腳,這又怎麼了?
子貢嘆息道:“慚愧,賜幼時跟隨長輩在里閭裏叫賣,傷了喉嚨。如今只是隔着十步之外說話,竟然覺得口乾舌燥。說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