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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人類的時代正在復甦。

    11:00。

    左跡放下手頭的研究導論,揉了揉眼睛望向窗外時,凹陷設計的窗口使他看到了站在陽臺上的斯藍。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他放下書,開門向陽臺走去。復活在億萬年之後讓他的視力恢復爲了正常人的水準。不必架着厚重的眼鏡了。

    “你在想什麼?”他來到斯藍身邊,看了一眼他手中高純度的酒。酒水泛着金黃的光澤。是左跡教給梅麗的做法。於是研究塔所有人都喜歡上了這種“果汁”。

    “想吻你。”斯藍半開玩笑地說。左跡呆愣了一下,頭腦一瞬間轉不過來,接着他機械地扭過頭生硬地說道:“別開玩笑了。”

    斯藍微笑着看着他的面孔小啜了一口高純度“香檳”。

    “出了什麼事?”左跡覺得近日的斯藍有些異常。在領取到身份證之後的那幾天裏,他整天興致高昂,左跡甚至不知道誰纔是真正獲得身份證的那個。然而最近他卻顯得有些憂心過重了。斯藍用欄杆支撐着自己一半的重量,遠遠望着那讓左跡無論看多少次都會驚歎的金屬的叢林。燈火輝煌之下,這片叢林顯得光怪陸離。他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左,我要回家族一趟。”

    左跡有些發懵。他到這裏來許久了,也許是照顧到他的情緒,研究塔的這個小小的研究小組沒有一個人提出過家人的問題。連左跡直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也許是在暗示着自己盡力忽略親人這個話題。

    他彷彿窒息一般在一瞬之間想到了很多。他似乎是這一刻才清醒地意識到他身邊的這些人並不會永遠都在一起,這些人並不只是他一個人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家人、夥伴。而且全是正人類。斯藍是個貴族,他擁有父母,有兄弟姐妹,還有一個未婚妻。當左跡正視這個問題時,他才發現他竟然一無所有。

    這個空蕩蕩的旅館,甚至不屬於這裏的任何一個人。他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連這個時代都不屬於他。

    左跡茫然地將頭從面向斯藍的角度移向了欄杆外。欄杆很高,對他來說有些太高了。這一切都似乎在告訴他,這裏任何一樣東西,都不是爲他準備的。他不屬於這個時代,不屬於這個世界。

    斯藍忽然扳過左跡的肩膀,將他抱進了懷裏。斯藍的懷抱一向很用力,和梅麗那種小心翼翼不同。左跡被壓得有些疼。斯藍寬大的手掌按着他的後腦勺,讓他的臉埋在他的胸口。“左,我剛纔說的是真的。”

    左跡有些沒有力氣,他連掙扎都不願意,茫然地沉默着。斯藍並不屬於他。斯藍有自己的世界。左跡是一個亞人類,甚至不屬於斯藍的種族。

    “——我想吻你。”斯藍灰色的雙眼在星空之下有些虛幻,他迫使左跡看着自己,讓他看到自己眼裏的鎮定堅決。

    “什麼?”左跡冷硬地說着後退了一步。他推開斯藍,從沒有一次這樣強烈地感受到無措和茫然。他和斯藍之間的鴻溝讓他意識到他甚至無法確定自己能否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找到一個信任的人。

    “我想吻你,左。”斯藍向他走近了一步。左跡慌忙後退:“你別開玩笑了!”

    “不,我沒有,”斯藍說,“我得回去一趟。是家族的意思。他們已經有幾十年沒有這麼做了。我必須回去一次。你得等我。”

    左跡捏緊了拳頭,剋制着自己不向他怒吼。斯藍一把抓住了他的拳頭:“我得和他們好好談一談。你得等我。我不想你受傷。你得等我。”斯藍反覆着說着“你得等我”,那不容置疑的口吻讓左跡從惱怒漸漸變爲了茫然。斯藍要他等他什麼?無論他要和家人怎麼談,他們都是他的家人。而左跡不是。

    斯藍灰色的眼眸平靜而堅決地凝視左跡,他緩緩彎下|身,伸出手想要摟住左跡的頭顱。然而左跡“啪”地一聲,似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將它打開了。連左跡也楞了一瞬。

    斯藍沒有再動手,他保持着雙手離開他的姿勢,只是將臉頰向左跡探來。左跡後退了一步,到底了。他貼在牆上,胸腔裏的心臟開始瘋狂地跳動,一下又一下,越來越響,如同擂鼓。斯藍的鼻尖觸碰倒了他的鼻尖上,然後那雙柔軟的雙脣印在了左跡嘴脣上。這雙脣左跡已經感受過許多次了,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讓他頭腦一片空白,渾身都發燙髮軟。他暈眩的大腦讓雙眼看不清任何東西,斯藍只是貼着他,然後用舌頭緩慢地探入。左跡緊攥的雙拳沒有絲毫力氣,溼黏的手掌只讓他覺得悶熱難當。斯藍除了嘴脣和麪頰,沒有身體的任何一部分碰到他

    ,但是左跡卻覺得他全身都被對方的氣息籠罩了。他感到窒息。他擡着頭,不自覺地張開了緊閉的牙,斯藍糾纏住了他的舌頭時他滿頭都是細汗。

    左跡的眼前全是那灰色的雙眼和銀色的髮絲,斯藍輕聲地說:“你得等我……”

    斯藍離開之後。左跡的雙眼依舊大睜着,好半晌他才能從那片空白之中掙脫出來。彷彿剛剛從水裏上岸,大吸了一口氣,他順着牆一點點劃了下去,毫無力氣的雙腿歪在地面上。左跡的手碰到冰涼的地面。他擡起來碰了碰自己的嘴脣,又像被燙到一般甩開了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嘴角有一絲唾液,但是他沒敢去用手抹掉,更不敢舔。他的嘴脣和舌頭同時僵在了斯藍離開他的那個狀態。

    左跡的億萬年前豎立起來的道德觀人生觀……全部崩塌了。

    劉絮靈緊皺着眉頭盯着眼前屏幕上的資料。沒有什麼特殊的。斯藍·因愛斯,一個幸運的無特徵人種,貴族,子爵頭銜。這人的叛逆心和一般的貴族不太相同。他不願做一個貴族卻去做了研究人員,此前不久還陷入了一樁有關亞人類的案子。但不久前此人就在劉絮靈眼皮子底下帶走了一個亞人類。

    這是一個正常的正人類,一點點的離經叛道幾乎是貴族的通病,只是他恰巧和火在最頭上的亞人類搭上了邊。劉絮靈所不理解的是,此人前半生並沒有顯示出太大對電子信息處理方面的興趣,他唯一的興趣似乎就是亞人類,而且對政界幾乎避之如蛇蠍,爲什麼會出現在銀鷹聯共國的那款虛擬遊戲中?

    劉絮靈幾乎對那個“z”着了魔,薇雅的一再挑釁和質疑讓他對“z”的好奇心不斷膨脹。他想起了卡斯特來找自己爺爺時的說辭。銀鷹和帝國的戰爭□□,就是亞人類。

    哪怕是對亞人類再不感興趣,劉絮靈還是開始瞭解亞人類的資料了。

    劉絮靈的雙眼上印出了滾動的屏幕的光。他先前並沒有去關注過亞人類,此刻查找消息,他房間那臺佈滿了整個牆面的巨大信息處理器開始運作起來。

    “億萬年前的文明”、“世間的活體精靈”、“最難攻破的大腦”、“全新的人種”、“聖德薩海灣”、“研究所”、“一號亞人類精靈‘王’”……

    劉絮靈忽然之間彷彿徹悟一般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正人類外界正在發生的一次最重大的有關人類的變革。這一次和平常帝國新聞裏的“xx植物基因成功改造”和“xx侯爵爆出驚世貪污醜聞”等等並不相同。亞人類的存在引起了一股狂潮,決不會輕易熄滅——只要亞人類還存在於這個世間、沒有喪失繁衍生殖能力。

    有關亞人類的消息,無論是公之於世的還是隱藏在研究所裏的,數目都已不容小視,劉絮靈打開了電子筆記,終於開始正視亞人類。

    修長巨大的飛艇在帝都31號的門庭之前降落了。“請出示來客證明。”機械的電子聲在它停穩以前就從大門上響了起來。

    “斯藍·因愛斯。”斯藍並不覺得自己被當作來客有什麼不妥。

    “語音識別通過,機械識別通過,虹膜認證通過。歡迎您,少爺。”大門緩緩打開,斯藍一推手控檔位,機艦緩緩向裏駛入。斯藍從機艦上跳下來,讓機器人侍從將自己的機艦停放到車庫裏。

    這是斯藍在三十年再一次重新踏上這條黑白大理石走廊。兩旁象徵貴族的華麗裝飾一如既往,與記憶之中沒有絲毫差別。在他前面移動的機械管家手裏託着斯藍帶回來的禮物引着他向主廳走去。斯藍只是象徵性地帶回了些貴族間常送的體面地禮物。就像他通常對付別的貴族的那樣。

    熟悉的大門很快出現在面前。

    “已通過。通過訪問請求,請進。”機械管家的紅色眼掃描過後,那扇大門打開了。一如既往地低調奢華的風格,那個看上去幾乎沒有衰老的中年男人穿着複雜的彰顯身份的衣着坐在那張罕見的紅木書桌後。深色的仿木製金屬書架閃爍着冷硬灰暗的光。暗紅的地毯到這裏變成了更深的猩紅色,紋着族徽的繁複花紋。四面不規整的牆壁上懸掛着他們傳承下來的先代的畫像和部分珍貴的收藏和遺物。這間帶有濃厚沉重感的屋子讓進門的斯藍立刻產生了拘謹感。這是他從小就留下的印象了。但他知道,他接下來要和他父親開的那一戰不容他有任何拘謹。

    斯藍直視那個男人的面容。與他相似的灰藍色虹膜,半白的,利落的短髮,有七八分相似的威嚴面孔。他恭恭敬敬地向着滿身榮譽勳章的男人鞠了一躬,施下一個貴族禮儀然後說:“我回來了,父親。”

    厚重的大門緩緩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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