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平靜，沒有一點被逮捕後的驚慌，肖遇看着他，許久後才問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
這個問題華西也問過自己，福利院裏的人，還有那些孩子，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在殺了周鋒他們後，他明明可以躲藏起來，誰也找不到，但他卻選擇暴露自己的身份。
“洪林是個孤兒，在車間裏做着沒日沒夜的體力活，明明賺得錢不夠，卻還是每個月定期匯一部分給福利院。他說他小時候四處流浪，還當過乞丐，現在日子好過了，就想盡量幫助那些孩子。”華西眼裏流露出溫柔的神情，“他就是這樣一根筋的人，認爲收留孤兒的福利院都是好人，他不會想到這背後還有這麼多不可告人的黑暗。你以爲我所做的一切是爲了懲惡揚善嗎，不是的，我只是想把他的認爲變成現實。”
這就是他的目的，是他想要完成的事，跟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沒有關係。
“很早以前，我曾經歷過跟那些孩子一樣的事，說到底，我們都是無法左右命運的人。”華西嘲諷的笑了笑，他的臉上還帶着血跡，在陽光下異常蒼白，“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所謂的平等公正，只是針對於在同等條件下的兩個人而已，而我們，什麼都不是。”
他衣服上沾着血跡，坦然站在肖遇面前，彷彿在述說一件非常普通的事。他看見肖遇望着自己的眼神，平靜說道：“你不必同情我，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生活在光明中的人，覺得每個人都是善良可愛的，而生活在黑暗裏的人，只能體會到悲慘不平。你看，因爲那些孩子無依無靠，就可以成爲福利院謀利的工具，很多人都看見了，但他們選擇默認，是因爲他們支持這種事發生嗎？不是的，他們是不想因爲不相干的人而惹上麻煩，既然這樣，不如就由我來做。”
“但你本來可以遠走高飛。”警方曾經費了那麼多力氣也沒有辦法找到他的行蹤，肖遇相信只要他不露面，他到現在都還會是一個未解謎團。
“是呀，我可以換個城市，換個身份，甚至可以去國外，但這就等於重新開始嗎？”華西笑了笑，一陣風吹過，幾片落葉飛了過來，“肖遇，你體會過那種失去一切的絕望嗎，如果你知道，就會發現不管去哪一個地方，不管做什麼，其實都沒有區別。”
肖洋沒有再說話，他所處的位置，本來要求他絕對公正，但什麼叫公正，是惡人伏法，善者安息嗎？如果是這樣，無辜死去的人，他們的性命該由誰來償還，就是兇手幾年或者十幾年的牢獄生活？
沒有什麼東西跟生命對等，華西殺了這麼多人，他確實應該被送上法庭接受制裁，但如果他沒有去做這件事，那些製造罪惡並且始終逍遙法外的人，又有誰可以讓他們得到懲罰？
肖遇不知道，或者沒有人知道。
華西深深吸了口氣，向他伸出手：“把我拷起來吧，我跟你回去。”
山路上很安靜，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風吹着草葉沙沙作響，肖遇看着他平靜的表情，他好像一直都在等這一刻，又好像早已經伏首在命運腳下。手銬就在身上，只要掏出來，他就會成爲被逮捕的犯人，這是肖遇的職責，他應該這樣做，但是他沒有走上去，只是說道：“你走吧。”
華西愣了一下，似乎覺得很難以置信：“你要放了我？”
肖遇移開視線道：“這是最後一次，下次再見面時我不會再放過你。”
華西望着他，臉上帶着笑意：“我一直以爲你是個足夠冷靜的人，而這類人往往都不會意氣用事，看來我錯了。”
肖遇冷冷說道：“只有這一次，你不會再有下次機會。”
“我現在開始有點羨慕葉間了，他很幸運，遇見的人是你。”華西的眼神意味深長，藏着難以看透的思緒。
“別再出現在他面前。”肖遇警告道。
“將來如果有機會再見面，我會好好報答你今天的恩情。”華西衝他揮揮手，向後退去。肖遇轉身不去看他，聽到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過了許久，他纔回過頭，山路上空蕩蕩的，華西已經不知所蹤。
從邊沿滾落，搖搖欲墜。肖遇走過去打開後面那輛白色轎車的保險，輪胎向前滑去，他退到旁邊，看着這兩輛車子相繼滾落山崖，堅硬的岩石擦着車殼濺起無數火花，引燃了油箱，巨大的爆炸聲傳來，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從崖底蔓延上來。
肖遇靜靜看着，手機在這時響起，是高志尚打來的，焦急詢問他現在所處的位置。肖遇報上方位，讓他聯繫消防一起過來。
葉間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玩手機遊戲，電視上正播放着新聞，女主播在講述今天下午剛剛在城郊發生的一起車輛失事事件，葉間隨便瞄了一眼，就看見出現在鏡頭裏的高志尚。他一骨碌從沙發翻起來，記者正在採訪現場，民警對着鏡頭簡要說明了下事情經過，兩輛車子在崖底下燒得只剩下空殼，幾名消防員在下面清理。
葉間把眼睛瞪得滾圓，他看見左手臂纏着繃帶的肖遇就站在山崖邊緣，雖然只是一晃而過的鏡頭，已經足以讓他從沙發上跳起來。
怎麼回來呀，抓逃犯嗎？
看肖遇的樣子明顯傷得不輕，葉間下意識想打電話過去詢問,但又怕打擾肖遇查案子，只能在屋裏走來走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時間在這時過得尤其緩慢，爲了轉移注意裏，他把屋子裏裏外外都掃打了一遍，連陽臺上的綠植都用布擦得乾乾淨淨，這二三小時他簡直可以說是度分如年，好不容易熬到開門聲響起，立刻一個箭步衝過去。
肖遇剛推門走進來，就看見一道黑影扎到跟前，抓着他心急如焚地問：“你的手怎麼樣？”
“本來沒什麼事，但你如果再用力一點的話，就不好說了。”肖遇皺着眉頭說。葉間這才發現自己抓在他受傷的那條胳膊上，連忙鬆開：“我看了下午的新聞，這麼嚴重的事故，你真的沒事嗎？”
“車子是意外掉下崖底的，我只受了一點小傷，沒什麼大礙。”肖遇安慰他說，他左手臂輕微骨裂，不算很嚴重，但也得有一段時間無法活動自如。
“新聞上說兩輛車在路上相互追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追的人是誰呀？”葉間緊張地問。
下午從事發地點回來後，肖遇就去警局把這件事做成詳細報告呈交給上級，現在只有兩個車殼子，沒有任何遇難者，肖遇只是說華西在故意撞擊車輛後趁機逃跑，目前不知所蹤，由於兩輛車都損毀嚴重，基本上沒有留下線索，華西的下落再次成爲謎團，警方已經派出大量人員在附近搜尋。
肖遇沒有說那麼多，只是簡單道：“我在路上偶然看見華西，但還是讓他逃了。”
“你沒追上他？”葉間吃了一驚。
“他現在很有可能已經離開宜城，以後會更難抓到他。”肖遇坐在沙發上，他左邊下半截胳膊被石膏，擦傷也做了處理，身上帶着淡淡的藥味，在燈光處顯得臉色尤其疲憊。
葉間莫明覺得鬆了口氣，或許在他潛意識裏，並不希望肖遇抓到華西。他在他旁邊坐下說道：“不管他在哪裏，我相信他都不會再做同樣的事。”
“也許在哪裏對他來說並沒有差別。”肖遇想起華西所說得那些話，神情裏多了幾分沉重。
“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葉間長長嘆了口氣，“他曾說過我們很像，現在仔細一想，我們確實有很多類似的遭遇，只不過我比他要幸運的多，至少沒有遇見那些非人的待遇。”
肖遇伸手把他勾到自己身旁，看着他說道：“不，你們不一樣。”
哪怕經歷相似，他們也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華西的陰鬱偏執是命運不公造成的悲劇，而葉間心中始終住着陽光，他從不去怨恨任何人，所以現在纔可以爲自己而活。
“說得也是，我可是光明磊落的大偵探！”葉間挺起胸膛自豪的說。
“我指得是智商。”肖遇給他潑了一盆大冷水。
“難得啊，你竟然會幫一個逃犯說話。”葉間跟發現新大陸一樣看着他。
“你不也一直站在他那邊嗎？”肖遇說。
“我站得是正義這一邊！”葉間一本正間的回答。肖遇搖搖頭，不再跟他扯嘴皮子，站起來說：“我先去洗澡了。”
葉間想起個事，問道：“福利院那些孩子情況怎麼樣？”
“檢查報告已經出來了，他們目前都還需要留院治療，這些事對外界都是保密的，他們現在很安全。”肖遇說道。
“那……我能去看看他們嗎？”葉間滿眼期待的問。
肖遇考慮片刻，說道：“明天早上我要先去一趟局裏，下午過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