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遲到了半刻鐘左右,一進門,又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兀自往下一坐,然後以莫名沉痛的口吻宣佈道:“大師兄回來了。”
閻小樓眉心一跳,一張青白如水鬼的面孔立時浮現在眼前。他渾身一冷,不自覺的抱住肩膀,默默埋下頭去。
“大師兄回來了?”隔着一張桌面,季嵩年瞪起烏溜溜的眼睛,訝然道,“什麼時候?”
賈登科眉眼低垂,沉悶的答了一句:“昨日戌時前後。”
季嵩年眨了眨眼睛,踢着一雙小短腿,好奇道:“大師兄回來不好嗎?十師兄,你好像不太開心?”
這話要不是從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嘴裏說出來,簡直就是誅心之論。
好在賈登科知道他沒惡意,自己也行得正、坐得端,胸懷坦蕩,便只苦笑了一聲:“大師兄離山二十年,誰不盼着他回來,怎麼會不開心?只是……”話到嘴邊,他忽然長長的嘆了口氣,愁眉不展道,“他私自去天一門盜屍,被人打傷了。”
多少年了,素來超然物外、不問世事的林三三擡了擡眼,脫口便道:“傷勢如何?”
他們這位五師兄,氣虛體弱,說起話來難免有些飄。他音色又特別,語氣平靜到幾乎全無起伏。一開口,便帶着七分鬼氣,聽得人寒毛直豎。
賈登科腰背一正,恭恭敬敬道:“傷得不輕,但性命無礙。”
緊握的拳頭稍稍一放,林三三微不可查的鬆了口氣。與此同時,一份深深的擔憂卻浮上心頭。
與賈登科對視一眼,心意不言自明,如出一轍的情緒讓兩人同時沉默下去。
看了看兩位師兄,季嵩年從板凳上跳下來,風一樣跑到賈登科身邊,伸手便去扯他的袖子:“我們去看看大師兄吧。”
“哎——”賈登科讓他拽得一側身,穩住重心的同時,手腕一擰,回手把人拉住,輕聲安撫道,“大師兄服了藥,現下正在自己房裏調養。師父吩咐過,不許人打擾。”
季嵩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打擾不打擾!我們就在外面看一眼。”見師兄還是坐在那裏不動,他又一臉天真的反問道,“走啊,你不是擔心他嗎?”
賈登科微微一怔,眼神一軟,只覺得心都要化了。
寵溺的在他頭上揉了兩把,賈登科輕嘆道:“大師兄並未傷及根本,細心調養些時日總會好的,我擔心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賈登科張了張嘴,片刻後,才緩緩道:“三律五戒,師伯跟你講過吧?”
一直不在狀態的閻小樓側了側頭,這個他倒是頭回聽說。
季嵩年點了下腦袋:“講過,我五歲的時候就會背了。”
“五戒之首,是什麼?”
“不得盜取、煉化修士屍骸!”戒律脫口而出,在賈登科的循循善誘下,季嵩年怔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你是怕師叔責罰大師兄?”
見賈登科眉眼一斂,默認下來。季嵩年呵呵一笑,斷言道:“不會的!”
師叔每每提起大師兄,總是讚不絕口,怎麼可能捨得罰他?
就好像他外出打獵被師父抓到,左不過就是申斥兩句。有時候一句話說得重了,他覺得委屈,只要扁起嘴,再擠擠眼淚,師父反過來還得安慰他呢。
季嵩年雖然天資聰穎,但畢竟還不到七歲,心裏想着什麼難免會表露在臉上。
只一眼,賈登科便將他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隨即涌出一陣更深層次的憂慮。
p; 現在大師兄是傷着,師父愛徒心切,纔會把違反門規的事壓了下來。一旦大師兄身子骨見好,師父那面,肯定是氣惱更多。還有師伯,師伯向來嚴厲,這麼大的事兒,絕不可能輕輕放過。
這道坎,只怕不太好邁。
此時,一直裝聾作啞的閻小樓忽然怯怯的插了一嘴:“大師兄盜屍,得手了嗎?”
賈登科眉梢一飛:“這個自然。”
屍王谷立世千年,一代又一代傳下來,就沒有不護犢子的。
哪怕明知道大師兄是錯的,賈登科依然揚了揚下巴,傲然道:“大師兄只憑一人一劍,硬生生從天一門拼出三具屍骸。”
三具?
閻小樓雙眼一亮,內心深處,很想撈個便宜,從中分上一杯羹。
“真的?”季嵩年則更是振奮,雙手攀住賈登科,撒嬌道,“師兄,帶我去看。”
賈登科無奈地笑了一下:“你看它幹什麼?”
“人家沒見過嘛。”季嵩年微微噘着嘴,肉乎乎的小手就拉着他的胳膊,來來回回的晃,“師兄,好師兄……你就帶我去嘛。”
“行行行。”一迭聲應下,見小傢伙還沒有撒手的意思,他趕緊道,“行了,行了!“
喝止住季嵩年,語氣隨之一緩,賈登科耐心的跟他打着商量:“先喫飯,喫完飯再說。”
一直站在旁邊的老伯磕了磕煙槍,笑容燦爛:“喫飯。”
“不!”季嵩年虎着臉,態度強硬,“我現在就要去!”
一條胳膊讓他扯得生疼,賈登科滿臉無奈,也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這個小師弟,入門晚,仗着年紀小,又聰明伶俐,一貫得寵。要說乖吧,有時候是真乖,乖得直叫人心疼。要說頑劣,那也是真頑劣,說風就是雨,逆着他半點都不行。
季嵩年催的急,賈登科只好站起身來,回頭朝林三三道:“五師兄,我帶他過去看看,你慢用。”
林三三捧起碗,漠然的“嗯”了一聲。
“師兄,我也想去。”
回頭看了眼閻小樓,賈登科隨口道:“行,你也過來。”
出得門去,正是空山新雨後,一派天朗氣清。
深吸口氣,從鼻腔到肺腑一片通透,連心情都舒暢了許多。
屍王谷雖然四面環山,地勢卻是內高外低,不存水。加之經營多年,地上都鋪着小石子,溼是溼了點,卻不至於踩上一腳的泥。
徑直走向左邊第一間空房,賈登科推開門,三具屍身頓時映入眼簾。
三人都是頭朝北,腳朝南,在一進門的位置依次排開。
最西邊的,是一個鶴髮童顏、身着白色錦袍的老者。中間那個也是男的,很年輕。最右邊,躺着一位姿容秀麗、身材窈窕的女子。
從表面上看,三具屍骸都沒有明顯的傷痕,一個個容顏如舊,宛若生前。
季嵩年常年與白僵混在一起,小小几具屍體,還是這種跟活人差不多的屍體,完全嚇不住他。
繞到老者身邊,他連頭都不擡,只疑惑道:“師兄,這些都起屍了?”
賈登科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
起不起屍,關鍵在於體內是否有殘魄。這個,從表面是看不出來的。
“哦。”滿不在乎的應了一聲,季嵩年雙手結印,念起了本門起屍訣,“天地無極,乾坤……”
“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