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涌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只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斗,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裏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兒書。

    在以書生爲主的東林黨裏,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爲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作出反應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到那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的地盤坐牢。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楊漣等。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裏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疏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的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爲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爲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太沖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裏,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啓四年(1624)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註定失敗的命運。因爲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衆正盈朝”已然變成了“衆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佈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制錦衣衛。六部裏,只有吏部部長趙南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爲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兩個字: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爲他實在。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喫一點兒,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里迢迢,不要臉面,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兒乾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麼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兒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爲國爲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升官發財,好喫好喝,享樂一生。

    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裏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爲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裏,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麼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纔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麼對得起自己呢?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閒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這位仁兄不想死,就

    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覆: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爲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還是閹黨的同志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賬,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爲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爲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蹂躪、欺凌、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我們可以爲所欲爲!

    因爲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最後的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那個叫天理的玩意兒,似乎並不存在。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歷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兒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爲他依然堅持着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歷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爲官清廉,不能貪污,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爲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榮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凌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只是爲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並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爲了勝利者,同時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只是因爲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志爲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爲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因爲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着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後,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爲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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