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歷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几年裏,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面面俱到,着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爲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只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爲了應對不利局面,他想出了兩個辦法。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來。

    因爲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將要做的事。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只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改變了主意。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作此選擇,是因爲他別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疏。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麼告的,因爲他不識字。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里的憤怒,而是面無人色的恐懼。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面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爲,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地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級官員,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怎麼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裏,皇帝都沒有上朝。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兒蠢,因爲天啓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賬。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喫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爲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覆,就以講學傳道爲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蹟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几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比如當時國子監裏的幾百號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並廣泛散發。喫過魏公公苦頭的勞苦大衆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覆傳抄,當衆朗誦,成爲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斗是少數幾個事先知情的人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裏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疏,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於是幾天之內,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沓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

    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而廣大人民羣衆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也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爲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斗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自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制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賬。

    因爲葉向高曾不止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葉向高認爲,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內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楊漣認爲,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衆。只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將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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