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狼煙起胭脂滅 >第93章 誰是誰的誰(6)
    她試圖走近那名女子,試圖看清她的臉,可無論她怎麼靠近,那名女子總是與她隔着距離,只有那悲泣的聲音穿透血似的霧靄,直達心房。然後,她的心也跟着疼痛無比,彷彿有什麼正撕咬着她一般。

    那女子是誰?她抱着的是誰?自己是誰?又是誰的誰?

    她混亂了,世事也顛倒了,就算在掙扎在生與死的邊緣依然如此。

    毫無疑問地,霧烈營只能在悲傷沉默中迎來夏日晨光。一夜守候,燕陌像座雕塑般倚在牀前,目不轉睛地望着胭脂,期盼她醒來,哪怕她只是看他一眼!在他的身邊,席舒與樂延雙雙跪坐,醫官緊隨其後,侍女們則跪在最末端。

    帳內沒有聲音,沒有人發現已有人走了進來。而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烈皇剛剛正式冊封的貴妃範霜,也是截止目前燕陌唯一的妃子。老實說,大戰在即的新婚對她而言沒有任何甜蜜可言,因爲她是帶着綿延皇家子嗣的責任才嫁入皇家,還因爲她極清楚燕陌的心絕不可能轉移到自己身上,雖然從少女時代開始她就對他就有着百般尊崇。可是,這個優秀的君王也許永遠不會知道這一點!

    她本該好好地呆在麗城,好好地做她的貴妃,可從軍營裏傳來的八百里加急口信,讓向來穩若磐石的君王坐不住了,騎了剛繳獲的戰馬就往大營跑,甚至來不及對任何人交待半個字。若非親眼所見,她斷然不敢相信那是她所見的那個遇事沉着冷靜的帝王。所以,她也坐不住了,帶了侍女,坐上馬車也往大營趕。她知道她本不該跟來,可她真的很想看看這個對整個霧烈國而言充滿傳奇色彩的女子究竟長什麼樣?竟可讓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女子。

    貼身侍女試圖通過自己的話聲提醒帳內的所有人。範霜對侍女輕皺眉頭,將右手食指放在雙脣之上“噓——”。可,儘管她的聲音很小,還是驚動了燕陌。

    一回頭,見是她,燕陌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淡淡地問:“你來做什麼?”簡短的幾個字,拒人於千里之外,蘊藏其中的冷漠足以讓人心寒。言下之意,她是個多餘的人,壓根兒就不應該在這裏出現。

    所有人回過頭,悽然地望着她,禮貌性地問安:“貴妃娘娘千歲千千歲!”

    範霜沒有答話,而是盯着燕陌,像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般,哆嗦着道:“皇上……您……您……”

    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燕陌身上,當他們看清帝王的樣子,全都驚呆了。

    “你們……”燕陌看着他們的怪樣子,指指點點道。

    “皇上!”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燕陌默然。

    範霜提着裙襬跑了過去,‘咚’一聲跪在他面前,伸如纖長的十指捧住他的臉,指尖震動不已,晶眸霧氣氤氳,“皇上,您的發!”

    燕陌微微垂首,很是淒涼地笑了:“不必驚怕。朕只是……只是……”是的,一夜之間,他鬢染滄桑,斑白如華!

    只那麼一剎那,範霜深情的眸淚花滾滾,順臉而下。“皇上!”

    懸在燕陌睫毛上的那一滴淚輕輕地滑了下去,空氣中一聲長久的嘆息:“朕爲她老了!”他以手按下範霜停留在他臉頰邊的雙手,轉頭固執地凝視着徘徊在生死線上的胭脂。一夜守候,希望越來越渺茫,心越來越空洞,他不知道自己還可以這樣被折磨多久,不知道自己還可以支撐多久。“醒來吧!求你醒來!哪怕是再看我一眼……”

    怕是沒有人可以讓他如此深情以對了吧!範霜擡眼,看向胭脂。身爲滄城太守范陽之女,她對胭脂的傳聞已聽得極多,只因爲國祈福久居廟宇,未曾謀面。論相貌,胭脂並非上上之姿,與自己比絕無可能佔得上風。但她必須承認,胭脂身上那股自然流露的英烈之氣是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具備的。原以爲,見到胭脂,她會嫉妒、憎恨,可眼下情景竟讓她生不出一絲埋怨。

    “皇上,您一夜未閤眼。臣命人備了早膳,您是否多少用一些,然後稍作歇息?”席舒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照這麼下去,大戰還沒開打,烈皇便先倒下。

    “朕一定要等她醒來。”燕陌紋絲不動。

    “可是……”席舒頓了頓,轉面看向面容憔悴無比的樂延。

    “你們都陪着守了一夜,倦了吧?先去休息一陣。另外,給貴妃安排一處帳子,一路周車勞頓,她也應該累了。這兒,有朕守着……朕知道,她不捨得離開,她會醒的!”他自我安慰着,強調着,即使這話更像自欺欺人。

    “可您的身體要緊啊!”席舒急切地道。

    “朕說過一定要等胭脂醒來!你聽不到嗎?”燕陌吼叫着,佈滿血絲的雙眼極爲駭人,嚇得離他最近的範霜打了個哆嗦。

    席舒見勸不動,只得放棄,招來士兵扶起樂延,朝範霜欠身道:“請娘娘隨臣去營帳!”

    “別添亂了,去罷!”瞥見範霜被嚇壞的模樣兒,燕陌有些歉疚,遂說了句軟話。

    一行人往外走,又有醫官端着什麼東西進來報:“皇上,蔘湯熬好了。”

    “朕親自喂她!”他接過蔘湯,轉身面對胭脂。下一刻,只聽‘嘩啦’一聲,湯碗跌在了地上,蔘湯濺得到處都是。

    準備出帳的所有人齊齊止步,看着驚訝之中的帝王。而燕陌,他所面對的是一雙睜大的眼睛。那雙眼睛裏寫着空白、痛苦以及無邊的迷惘。

    是的,她醒了,帶着一身的疼痛以及失去某種重要東西的失落感醒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還要醒來?她非常清楚自己已經身陷敵營,所面臨的將極可能是又一輪的嚴刑拷打,可能再也回不到奚桓身邊,甚至將死在這裏,死在敵國土地上。

    面前這個男人是誰?明明年輕的臉,偏偏摻雜着那麼多風霜;明明該烏黑的頭髮,偏偏兩鬢斑白;明明該滿是仇恨的眼睛,偏偏盛着讓人看不懂的深情。他是誰?他爲什麼以這樣的眼光看着自己?她說不了話,張大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彷彿要在他臉上盯出兩個窟窿。

    “胭脂!你醒了!”燕陌被突如其來的興奮衝昏了頭,顧不得一身湯水,更忘記她全身上下的傷口,激動地將她緊緊攬入懷裏。

    她被動地接受擁抱,卻因此扯動傷口,蒼白的臉再增痛色!可,這個懷抱似乎特別溫暖,似乎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曾發生過一樣。他是誰?爲什麼叫自己胭脂?她不是胭脂,她叫奚月,是堂堂蒼隱國第一皇妃。她很想說話,可是她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淚倒是流下不少,不知道是因爲身體上的疼痛還是因爲別的什麼原因。

    “你終於醒來,終於回到我身邊。朕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他又哭又笑地擁住她,手舞足蹈,彷彿一下子從地獄走進天堂。

    自稱‘朕’?這麼說他是烈皇燕陌?胭脂心若明鏡,揣度他的話,張口嘗試了很多次後,終於啞着聲音說了句極簡單的話:“燕陌?”面前的這個人,應該是自己的敵人啊!爲什麼這兩個字從自己嘴裏說出來竟這般順口?還似乎帶着一種特殊的感情,具體是什麼她說不上來。

    “胭脂,再也不離開我好嗎?”燕陌佈滿血絲的雙眼傾注着畢生情感。

    多具誘惑的一句話呀!她想,但很快又打翻了這種念頭。他是敵人,是阻止奚桓統一四國的敵國之皇,殺死他就等於幫奚桓除去了一個心腹大患。殺死他,一定要殺死他!空洞的眸子深處漸漸升聚起絲絲殺氣。

    見她不語,燕陌有些急:“胭脂……”

    她冰雪聰明,只消稍稍聯想,便知他口中所說的女子具有何等地位,遂計上心來,抽/動脣角給他一個裝出來的勉強笑容,“不……離開……你!”假如忍辱負重,說不定她真可以爲了桓,一舉殺死他!到那時,霧烈失去主心骨,戰爭形勢必將整個扭轉。

    胭脂這一笑,對在場的人各具意義。軍醫與侍女們紛紛喜極而泣。樂延久懸不落的心終於一下子舒展開,席舒則有所保留。再觀範霜,心中既酸楚又喜悅,矛盾之極,酸楚的是帝王之心盡在胭脂身上從不曾正眼看自己一分,喜悅的是帝王從此便可不再愁苦煩悶。

    “皇上,臣重新盛了一碗蔘湯過來!”軍醫去而復返,侍女早將先前打翻蔘湯的殘局收拾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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