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狼煙起胭脂滅 >第121章 死當長相思(2)
    剎那間,胭脂目瞪口呆,身體一動不動地站在蒼隱軍隊最前面,看着燕陌離自己越來越近,看着木板車越來越近,像傻了一樣,邁不動雙腿,喊不出聲音,又哭不出來。

    顯然地,燕陌目光都投在一身高貴禮服的胭脂身上,由始自終沒瞧其他人一眼。他內心很複雜,戰勝的興奮還在體內延續,擔憂的前奏就已早早升起。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胭脂,不知道該怎麼說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解釋。他能預料得到胭脂的悲傷,能看得清她的堅強,也能想得出她的絕望。

    距離,在不停縮短。直到,胭脂與燕陌兩人都能清楚看到對方的臉、對方的髮絲!

    胭脂站在八月的細雨斜風裏,背挺得筆直,卻瘦弱得像快要飄落的樹葉,像隨時都可能倒地,面部表情空洞得讓人寒心,彷彿是沒有靈魂的木頭,審視着對面驅馬過來的燕陌,等待着揭開蒼隱軍旗的一幕。她知道那木板車上躺着的是奚桓,也知道他已經不能再呼吸,還知道他已經不可能再多看她一眼。這一時刻,她眼中的燕陌不再是水金城那個混混,不再是需要她保護的對象,也不再是憐她惜她的戀人,而是親手殺死桓的兇手。

    燕陌是殺死桓的兇手!

    有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最柔軟之處揚了起來,並將她鎖在內心深處的關於燕陌的記憶一次性捅破扯碎。她望着燕陌的臉,眼前晃過一幅又一幅與他相處的畫面……水中相吻、赤奴夜戰、湖畔擁抱……一切的一切,都那麼近,近得她還能感覺得到他在耳邊說話呼氣的聲音!可是……

    “胭脂!”燕陌近在十步之內,發出一聲沒有選擇餘地的叫喚。所有蒼隱士兵的軍刀‘刷’地一聲,整齊地指向燕陌。霧烈騎兵見這陣仗,也呼啦啦地亮出了兵器。

    只有胭脂沒有動作,陰沉的眸光悄悄地從燕陌身上往下移,觸及玄青色綴錦的旗幟,胸口一痛,身子一下子站不住,晃了兩晃,幸得一個侍女上前扶了一把,又才站定。

    “娘娘!”臨昭知道她承受着巨大哀傷,卻沒想過她會如此安靜,安靜得根本不像她的作風,竭力用平穩的語氣勸她:“娘娘,您若是難受,就哭出來……”

    她沒哭,反而是臨昭在說完話後抹起淚來。

    十步之遙,燕陌不敢叫胭脂。胭脂不敢去揭軍旗。僵持着,直到姬修從胭脂身後站出來,老淚縱橫地請示她:“娘娘,還是讓老臣去迎接聖上吧!”

    “不,我去!我一個人去。”胭脂終於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踏地而起,像離弦之箭般飛了過去,衣袂飛舞。推車的幾個霧烈兵見她動作快如閃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指尖一勾,旗幟舞於半空。美極的臉、勻稱的精瘦身材、熟悉的袍子、還有她贈予他的香囊……哪一樣都對她造成致命打擊!“桓!”胭脂聲如柔波,情比海深,一字出口,淚如雨下。

    奚桓雙目圓睜,白晳的臉上濺有不少血跡,表情扭曲,似與命運苦苦掙扎,軀體上下已明顯僵硬,身上有多處劍傷,手臂、雙腿、胸部都有,血浸透內外衣衫,已經完全凝滯,右手尚握着劍——臨昭的劍!劍身被雨水淋溼,冷冷的光芒還襯着血光。

    “桓!”胭脂無比激動,整個撲倒在他身上,悲慟地大哭起來:“桓,你怎麼能這樣丟下我?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月兒,你的月兒!”

    然而,她身下的奚桓身體冰涼,再也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回抱她,只靜靜地躺在車上,睜着漂亮的雙眼,不甘不願,不語不言。縱使她有千種柔情,萬般悲傷,他也感覺不到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左右兩軍相對,站在正中的胭脂卻有兩個截然對立的身份,即是霧烈之後,又是蒼隱之妃。然而今天,奚桓的死鑄成了她生命中無法承受的傷痛,兩個身份註定只有一個會被保留。

    燕陌跳下馬,靠近胭脂。

    臨昭飛閃過去,長劍直指燕陌面門,怒目以對。

    席舒也從馬上跳下來,抽劍護在燕陌旁邊。

    三人動作一出,霧烈軍、蒼隱軍全部涌向中間,本就十餘步的距離,一下子變得三步不到,幾乎正好是一劍或一刀即能結束對方性命的距離。每一個人都處於爆發的邊緣!

    只有胭脂仍沉浸於哀傷,眼裏只有奚桓,再無他物,無意識地喃喃細語:“桓,我知道你張着眼,是想見我最後一面!你好好看看我,我就在你面前!”她

    輕輕地捉起他的手,舉起來放在自己臉旁,一次又一次地摩挲着,裝作他還活着,裝作他還溫暖。

    直到,臨昭再也看不下去,“娘娘,聖上已經過世了。”

    “你撒謊!”胭脂飛快地否定,擡頭對上燕陌臉面,又見雙方軍隊劍拔弩張,從四周每一個人的臉上找到了答案,最後重新將目光落到奚桓身上,不願相信卻不得不信。尤其是從他僵化的手指上傳來的透骨涼意,真實得令她害怕。手一鬆,奚桓的手重重地搭在了木板車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所有人的神經都因這聲音猛地跳動了一下。

    胭脂豁然發現,奚桓睜着的雙眼像得到了某種信號一般,瞬間閉合。難道是他心願已了?剎那間,淚如江河決堤般瘋狂霸佔住她的臉。

    “娘娘!”老淚縱橫的姬修踉踉蹌蹌地走到她身邊,悲憤到極點。

    胭脂疲憊極了,聲輕若羽地道:“讓士兵們都退下!”

    姬修反身以手勢傳了她的令,所有蒼隱士兵忍住巨大悲痛後退十步。與此同時,燕陌亦揚手讓霧烈軍退後兩丈。距離再次拉開。

    胭脂站了起來,悲傷已被收起,冷漠而平靜,解下披風覆蓋奚桓身體,又道:“臨昭,你過來!”

    臨昭放棄對峙,走上前,面對奚桓,躬身而立,正要跪下去,又聽胭脂道:“推車!”遂別劍在身,默默無言地繞到車後。原先推車的霧烈士兵一下子閃得老遠。

    胭脂將手中幻光擱在奚桓身邊的車板上,也走到車後,迅速抓起一邊的扶手,大喊一聲:“臨昭,用力!”

    車身動了起來,車輪輾在泥水裏,一點點地前進。

    “娘娘!”姬修毫無顧忌地衝過去,把住木板車的前沿,使出一身力氣向前拉車,每走一步,不忘大叫一句:“聖上,臣來接您回國!”

    一人拉車,兩人推車,在滿地泥水中步步挪動。沒有禮讚,更沒有隆重的儀式,然而每一個蒼隱士兵的心裏都裝滿了對帝王的懷念與敬意。

    “恭迎聖上回國!”立則高呼一聲,與亦良同時跪地,繼而所有士兵都默契地跪了下去,三呼萬歲,叩拜有儀。

    所有霧烈軍士注視着這一幕,都想借此機會再打一場,卻不敢違抗燕陌一早下達的命令。而燕陌,靜靜地站地原地,看胭脂小小的身體爆發出超強的耐力,賣命地推車,一步一步遠離。好幾次,他張開口想叫她的名字,使終提不起勇氣。

    席舒懂得燕陌心思,替他叫出聲:“胭脂!”

    胭脂不予理會,邁動的雙腿沒有停下的跡象。

    收復國土,本應開懷大笑,燕陌卻十分失落,苦笑着看她消瘦的背影。殺死奚桓,就等於親手扼殺他與胭脂的愛情。早就有所意料,早就有所準備,然而真到了這一步,他卻始終無法接受這鐵板定釘的事實,無法解開她扣在他心頭的那把鎖。

    “胭脂!”席舒又叫,音量大了一倍。

    這一次,胭脂停了,抓起幻光轉身狠厲地掠回來,纏綿的目光夾雜着幾多幽微曖昧,暗藏眼底的卻是深入骨髓的恨意,矛盾重重,而劍指之處正是燕陌喉頸。

    “你終於肯再看我一眼!”燕陌端詳着她,滿足地道。

    “你的軍隊殺死了我的孩子。現在,你又殺了桓,殺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胭脂淚眼婆娑,偏着頭質問燕陌,眼底還有那麼多眷戀,那麼多美好。“陌,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對待你?”

    陌?她在叫他的名字。一個字,包裹着濃濃的愛意。燕陌欣喜若狂,“胭脂,你終於肯認我了?”

    她的確愛燕陌。從水金城一路到寒山,幾經生死,怎能說不愛就不愛?若不是桓的出現,或許她真會嫁給燕陌。住事歷歷在目,今昔面目全非,一切都脫離了原軌。時間的交錯,記憶的消磨,讓她用兩種對立的身份,愛上了兩個對立的男人。如果幾個時辰前,桓不曾解除她身上的記憶封印,她或許能夠以不記得爲藉口告訴自己眼前人與她毫無瓜葛。現在,她清楚地記得有他同路的點點滴滴,記得他沉穩的音容笑貌,對他的愛全都還在。胭脂又哭又笑,滿是淒涼:“記起了又怎麼樣呢?一切都脫離了想象。你已是霧烈偉大的帝王,而我……不再是從前的胭脂。從今而後,即使有情,也只能當作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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