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是一天中最毒辣的時候。

    湖面漣漪一層層盪開,金燦燦地閃耀着,一晃一晃,如無數的鏡子碎片般反射出強烈的光線。坐在湖邊,百草呆呆地望着水面上的那些光芒,眼前彷彿有漫天的金星在狂亂地飛旋,她什麼也看不見,眼睛痛得連腦子也開始痛。

    抱緊膝蓋。

    她閉上眼睛,將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像一隻蝦米。

    她身上很冷。

    一陣陣顫抖的寒冷。

    …………

    ……

    “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白癡!神經病!好!你真的以爲你的師父,曲向南,是頂天立地、正直高潔的人,對不對?!你以爲他根本沒有服用興奮劑,都是別人誣賴他陷害他,對不對?!我告訴你!你聽清楚了!我在六歲的時候,就親耳聽到,他自己在我媽媽的靈前,親口承認他當年服用了興奮劑!承認是他害死了我的媽媽!”

    ……

    “你還是不相信對不對?!好,我就讓你看看,你這麼相信的師父究竟是怎樣一個人!讓你看看,你究竟值不值得爲了他,向金一山下跪,值不值得爲了他,從此退出跆拳道!”

    ……

    “曲向南,我要你親口告訴戚百草,當年的世錦賽,你究竟有沒有服用興奮劑!請你說清楚一點,讓她聽個明白!”

    ……

    …………

    有風吹過,如同在冰窖中,百草死死抱緊自己,將頭埋入膝蓋,她腦中一片空白,任由寒冷一層層將她包裹住。

    房間裏只剩下了幾個女孩子。

    林鳳和梅玲都在發呆。

    光雅一臉慘白地靠坐在牆角。

    看看窗外,又看看光雅,再看看窗外,再看看光雅,咬了咬牙,曉螢終於還是忍不住說:

    “光雅,我知道,你是不想讓百草去跟金敏珠交手,怕百草會輸,怕百草會因此必須退出跆拳道,對不對?可是,你那些話,說的也太重了!”

    光雅蒼白着臉一動不動。

    “你明明知道百草對曲向南師父的感情,她那麼崇拜曲向南師父,她那麼尊敬曲向南師父,她那麼死心眼,她簡直都可以爲了曲向南師父去死!你卻告訴她那樣的事情,她會幻滅的,她會受不了的好不好!”曉螢抱怨地說,就算要勸百草打消跟金敏珠交手,也要講究一點策略和方法啊。

    光雅的嘴脣顫抖了下。

    幻滅?

    受不了?

    陽光從窗戶照進來,照進她黑洞洞的瞳孔,如果這樣百草就受不了,那麼這麼多年,她是怎麼受過來的呢?

    從記事起,她就知道她是早產兒,母親生完她沒有幾天,就過世了。關於她的母親,全勝道館裏所有的師伯都告訴她,那是一個像花兒一樣美麗的人,說她長得像她的母親,有着同樣尖尖的下巴,和大大的眼睛。

    關於父親和母親的事情,她大多數都是聽來的。

    據說,母親在十八歲的時候,有一次跟朋友到岸陽來玩,遇到壞人,是父親出手救了她們。就像所有故事裏的英雄救美,十八歲的母親對二十歲的父親一見鍾情,爲了追求父親,母親留在了岸陽,留在了全勝道館。

    外婆生氣極了。

    小姨沈檸說,因爲母親不肯再回上海,拒絕家裏爲她安排好的一切,硬是要跟那個身無分文卻熱愛什麼跆拳道的窮小子在一起,外婆大病一場,後來跟她的母親斷絕了關係,離開上海,舉家搬到國外居住。

    可是母親的愛情並不幸福。

    師伯們告訴她,母親很愛父親,爲了父親,她從一個嬌滴滴的上海大小姐,變成了一個衣着樸素的女人。她早起爲父親的弟子們做飯,晚上爲父親的弟子們洗衣,平日裏出門工作,爲父親和他的弟子們貼補生活費。

    父親卻只知道練功,師伯們說,父親平日裏甚至很少跟母親說話,全部心思都放在備戰已經錯過一次的世錦賽上。

    母親越來越消瘦。

    懷上她的時候,母親已經瘦到幾乎身上都沒有肉了。懷孕到七個月,母親的身體極差,病弱到整日都無法起牀,父親卻依然去參加了世錦賽。

    師伯們說,當時剛剛傳回師父在世錦賽上獲得冠軍的消息,卻緊接着又傳回來師父被檢查出服用興奮劑,終生禁賽,被剝奪習練跆拳道資格的消息,母親情緒波動太大,導致早產,沒有幾天就過世了。

    所以,她常常這樣想,她剛出生的那幾天,應該是見過母親的。道館裏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照片或者畫像,小時候她只能對着鏡子,摸着自己的臉,想象母親的模樣。

    屋前有一株梅樹,聽說是母親當年種下的。

    可是梅樹下總是有那人的身影。

    於是,她連帶着對那株梅樹也討厭起來。

    不懂事的時候,她跟着道館裏的小孩子們,一起罵那人是壞蛋,是跆拳道的敗類,是全勝道館的恥辱。長大以後,她才明白,原來那人是她的父親。

    她討厭那人。

    她討厭他總是蹲下來試圖跟她說話,討厭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想要接近她,討厭他居然還期望她能喊他一聲“父親”,討厭他拿給她的所有東西,討厭當她罵他是壞蛋時,他眼中那深深的痛苦,讓她每次都像膽小鬼一樣哭着跑走……窗外的陽光明亮刺眼。

    光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光芒燦爛的地方,她真的只是爲了不想讓百草和金敏珠交手嗎?不,也許那是因爲她恨百草,她討厭百草!

    她從小就討厭戚百草。

    自從被那人帶進全勝道館,戚百草的存在就像一隻令人無比討厭的蟑螂!跟着那樣可恥的人,跟着那樣的敗類,戚百草不僅不以爲恥,反而跪在那人房前,跪了四天三夜,一定要喊那人爲“師父”!

    戚百草每天被道館裏的孩子們圍起來打。

    明明每次被孩子們打得頭破血流,明明每次孩子們都很大聲地告訴戚百草了,曲向南是個大壞蛋,戚百草卻好像根本聽不懂一樣!她不明白,爲什麼世上會有像戚百草那樣愚蠢的人,爲什麼明明是那樣可恥的壞蛋,卻居然還會有戚百草這樣的白癡,整天用崇拜尊敬的目光仰望跟隨!

    躲在牆壁的轉角,她每天都偷看那人教戚百草練功。

    清晨,那人背對着庭院的那

    株梅樹,戚百草一聲聲清喝,騰身躍起,練着跆拳道的基本腿勢。出門上學前,那人幫戚百草背上書包,用手幫戚百草整理着肩膀上的揹帶。中午,那人坐在擺了白粥鹹菜的小桌旁,等着戚百草放學回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