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篆香錄 >第十七章
    幾個丫環先進得屋來,然後是盛裝打扮的應氏。

    她身着松花綠地百子圖對襟寬袖褙子,靛藍蕃草紋織錦馬面裙,一塊松鹿團紋翡翠禁步,一頭綠汪汪金燦燦的翡翠頭面,兩串雨滴翡翠耳墜,脖子上一串同色小指頭大小個的翡翠佛珠,手上還兩個綠得發幽的碧玉扳指。

    挑高着下巴,目不斜視進來,看也不看靈芝一眼,自顧自走到北面太師椅上坐下。

    一身綠看得靈芝掩嘴想笑,這可不是一隻油亮亮的大螞蚱麼。

    當下便笑着起身,恭恭敬敬行了禮:“母親安好!”

    前世她被封爲靈心郡主入宮前,宮中曾派來兩個教養嬤嬤教導她各種禮儀,坐、行、姿、語、神無一不受過調教,因而如今雖十歲,那已養成習慣的儀容姿態卻分外端正大氣。

    丫環這才上了茶。

    應氏見她身着月白半舊薄衫,頭上只插了把銅簪,寒酸模樣讓她心頭微微爽快。

    又見她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帶着幾分骨子裏的貴氣,言語間又畢恭畢敬,又浮上來一層無名火。

    不知哪裏來的野丫頭,卻佔着安家嫡女的位置,休想分了毓芝一分好處去!

    想到此,沒好氣道:“不在晚庭好好呆着,跑來這裏做什麼?”

    靈芝不待她吩咐,便自己在西牆太師椅上坐下,似聊家常般:“母親忙於家務,怕是忘了,晚庭至今還未供炭,也未燒上地籠。”

    應氏心頭窩火,一大早,這是給自己找茬來了。

    “你知道母親忙,還拿這些事情來煩我?年紀輕輕,火力旺盛,凍個一日兩日又如何?再說,這還沒下雪呢,就嚷嚷冷了?”應氏捻着木葉紋建盞茶盅蓋,小心翼翼將浮在紅亮茶湯上的碎沫盪開,

    靈芝面色平靜,還帶微笑:“蕙若閣可是半個月前就供炭了。”

    應氏剛畫好的兩道眉簇成八字,酸着聲音道:“長幼有序,不要凡事都想着和你大姐比。再說,毓姐兒身體弱,我看你氣色倒是好得很,還能北院南院到處竄呢。”

    靈芝依舊不氣不惱,小小背脊端正挺拔,不像是被訓話,倒像是受賞一般,言語間卻字字針鋒相對:“母親怕是看錯了,靈芝日日都覺得冷,被單衣薄,若再凍下去,恐怕只好求父親去尋醫問藥了。”

    應氏一早看出靈芝不對頭,可這麼句句頂着自己,半句不肯服輸的模樣,可真是讓她捉摸不透。

    心中對她又是厭惡又是憎恨,這丫頭什麼時候長成了這般刁鑽無禮的性子!還敢搬出安二老爺來壓人!

    想到此,一聲冷笑:“既如此,你就回晚庭好好養病去吧!”

    這是下了軟禁之令!

    靈芝假裝不懂,一欠身:“靈芝不敢只想着自己,還是要日日來給母親請安的。”

    “你!”應氏被她堵得心口發慌,抓着茶盞的手微微打顫,這傢伙,軟硬不喫!

    正想着要怎麼打磨她。

    花容進來在耳邊輕聲道:“太太,出發的時辰要到了。大小姐已經在房中侯着了。”

    應氏被靈芝纏得心浮氣躁,一時又不知如何打發她,只想眼不見爲淨,遂冷哼一聲道:“你的孝心我受不起,要炭要火還是要飯,自個兒找婆子去,別來煩我!”

    說完起身,扔下靈芝,匆匆去了。

    靈芝好整以暇地端起案上茶盞,茶湯紅潤亮澤,茶氣醇香甘爽,是上好的古樹龍珠。

    輕抿一口,甘醇入脾,香後回甜,溫熱適中,剛剛好。

    “姑娘,咱們真要自個兒去找婆子要炭嗎?”小令略忐忑道。

    “當然,這可是母親的吩咐。”靈芝說着,嘴角露出一絲不着痕跡的輕笑。

    四輛蓋着寶藍繡米珠垂帷的梨木清油馬車,載着安大太太與安二太太、毓芝並一衆僕

    婦,緩緩駛出了南城琉璃井衚衕。

    毓芝自然聽說了一大早靈芝上琅玉院要炭的事情,憤憤道:“娘,你說她是不是真窮瘋了?跟要飯的一般不要臉,昨兒個要冬衣,今兒個要銀炭,明兒還指不定要什麼呢?”

    應氏脫口而出:“能要什麼,還能把她的東西都要回去不成?”

    毓芝奇道:“什麼東西?她有什麼東西?”

    應氏忙道:“就是說她的月例銀子喫穿用度什麼的。”

    她怕毓芝再纏問下去,揮揮手,裝作厭煩的樣子道:“算了算了,不說那個災星了,只要她別來煩我,該給的給她又怎樣,反正安家將來是你跟敄哥兒的。”

    靈芝帶着小令,從偏廳出來,只見前院中已空落無人,秋陽明而無力,懶懶伏在蠍子尾檐頭,葡萄架子上還掛着幾顆晚熟的紫玉珠子,晃晃悠悠,在深秋的颯風裏打着轉。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抄手遊廊雕花方柱後,手指塞在嘴裏,吧唧吧唧吮着,眼巴巴望着那幾顆紫得發紅的葡萄。

    “攸哥兒?”靈芝試探着喊了一聲。

    那小娃挪着短腿,往前走了兩步,又有些害怕地看着靈芝。

    靈芝指指葡萄:“想喫嗎?”

    安攸頭點得似小雞啄米。

    靈芝心頭一酸,想到應氏的性子,這個孩子,怕是又一個安靈芝,喫不飽穿不暖。

    遂偏頭招呼他到跟前來:“姐姐摘給你?”

    安攸一雙眼睛渴望地看着她,又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

    靈芝直接踏上石凳石桌,將能夠着的幾粒葡萄統統摘下來。

    小令唬得直跳:“姑娘,小心!”

    靈芝暗笑,這便是中原女子與西疆女子的差別,西疆女子別說踩高爬架摘葡萄,騎馬射箭、獵獸殺狼,個個英姿颯爽。

    若是無跡哥哥還在,她定要跟他學武,再不做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嬌花。

    她將一捧葡萄遞到安攸跟前:“拿着。”

    安攸抿着脣,看了看靈芝,又看了看葡萄,還是沒忍住,伸出手來,抓起一顆就往嘴裏塞。

    紫色的葡萄漿汁兒濺開來,糊得他小手下巴到處都是,靈芝掏出絹帕,笑着替他擦拭,一面道:“慢點喫,彆着急,都給你。”

    忽的從廊下竄出一個婆子,一把拉過安攸,將他手中葡萄打落在地,兇道:“又亂跑哪兒去了?”

    安攸憋着小嘴,哇地一聲哭出來,婆子朝他瞪眼一橫,那哭聲又小聲小聲地被憋了回去。

    想是因爲哭而喫過虧的。

    婆子又看了看靈芝,也不打招呼,像躲瘟疫一般,拉着安攸就往內院走去:“說了不能亂跑,是聾的麼?整日裏就知道喫喫,人小嘴還刁,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村貨!”

    小令在一旁氣得不行:“這還是奴?欺侮少主,早該發配出去,就這麼對小少爺?”

    靈芝面無表情,這樣的話,更難聽的話,她從丫環婆子口中聽到過的不知凡幾,淡淡道:“她們不是一向這樣麼?”

    小令想想自家姑娘的遭遇,點點頭:“也對。”

    又道:“姑娘怎麼不罵這婆子一頓?”

    她覺得現在自家姑娘可厲害了,大姑娘,太太,她都不怕。姑娘可是有老爺撐腰!

    靈芝無奈一笑:“有什麼用?罵了她,回頭她只會出氣到攸哥兒身上,攸哥兒會更可憐。”

    小令想一想:“也對。”

    靈芝臉上的苦笑轉爲真切的笑,揪了揪小令的丫髻:“我說什麼你都覺得對。”

    小令認真點點頭:“對。”

    說完,二人相視一看,都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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