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清靜了兩年,焦家的這個新年就又忙碌了起來。從初一到初十,焦四太太忙得是腳不沾地。焦老太爺就更別說了,來見他的各地官員,從初一起就把焦家二院坐得滿滿的,論資排輩地往下排,最後連門房裏都全是人候着——這幾年朝廷裏不太平,楊閣老府上也是一般的熱鬧。

    要在往年,蕙娘還能幫着母親招待客人,可現在她是沒出閣的姑娘,正是議親的時候,就不大方便拋頭露面了。即使如此,等應付完了來拜年的各色人等,到了要喫春酒的時候,四太太還是令蕙娘白日裏在謝羅居坐鎮。“我光是四處喫酒就忙不過來了,這段日子,底下人要有什麼事往上報,就讓她們給你回話吧。”

    曾經是要接過家業的人,對這個家是怎麼運轉的,蕙娘自然心裏有數,她從容答應下來,並不去看五姨娘的臉色:焦家行事,自然有一定的規矩,將來四太太就是忙不過來,把事情交給身邊的大丫頭綠柱,那也輪不到一個姨娘出頭管事。就是要管,三姨娘還在前頭呢……

    但四太太這樣想,五姨娘未必這樣想,她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咬着下脣並不說話。四姨娘掃了她一眼,又和文娘對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偷偷地抿着嘴笑。

    四太太不是沒看見,是懶得管,她留蕙娘下來和她單獨說話。“這一次進宮,太后問起了吳家的興嘉,我和權夫人都沒說什麼好話。對她的選秀,那肯定是有妨礙的……正月裏要是有什麼場合和她碰面,你心裏可要有數。”

    吳興嘉過年十六歲,在京城也算是大閨女了。之所以遲遲沒有定親,就是因爲有意選秀入宮,這一點,幾家都心知肚明。也就是因爲這一點,她才特別討厭蕙娘,現在蕙娘自己不進宮,卻還要來阻她的青雲路,以她的性子,對焦家的恨意自然上了一層樓。蕙娘微微一笑,“她愛冷嘲熱諷,由得她去,娘就放心吧,我和文娘都不會搭理她的。”

    “你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很看不慣吳家人的做派,”四太太淡淡地說。“不搭理歸不搭理,可也不能弱了我們焦家的面子。”

    這就是在給清蕙定調子了,蕙娘不禁莞爾,“您一輩子也就是看不慣吳家了。”

    “我看着她們母女盛氣凌人的樣子就生氣。”四太太想到宮中場面,脣角不禁微微上翹。“就告訴你知道也無妨,吳家其實也是打了進退兩便的主意,若進宮不成,她們曾經和權家也是有一定的默契在的。現在卻怕要兩頭落空……看宮裏是怎麼傳這事的吧,要是保密功夫做得好,話傳得妙,只怕還有好戲看了。”

    四太太話風其實很緊,進宮回來有十多天了,因老太爺沒開口,她也一直都沒提起權家的事,要不是清蕙已經把這幾個月的大小事情都經歷了一遍,她也不知道實際上此時權家已經對焦家拋出繡球,到四太太露口風的時候,可能祖父心意都已經定了。

    蕙娘從前也沒追問,此時倒不禁低聲嘟囔了一句,“好像誰樂意搶她的意中人似的……”

    看來,十三娘蘭心蕙質,已經悟出了自己的意思。

    四太太眼神一閃,她笑眯眯地逗蕙娘,“怎麼,和他比起來,你難道還更中意何家大少爺?這可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親事。你還挑得出什麼不是不成?”

    要挑不是,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來,焦清蕙眼睛一閉,就能說出權仲白的千般不是:到底不是正經的文官武將,雖然現在風光,可卻不是什麼正路子,在良國公府,他有幾分話語權,那還是難說的事;雖說元配過門三天就去世了,說不定連房都沒圓,可自己過去就是繼室了,名分上始終差了一頭;權家財雄勢厚,在官場無所求,也就從來都無需對焦家服軟,比起嫁去何家,自己要更步步小心;還有,還有……

    還有她心底最介意的一點,就是在有些刻薄人口中,權仲白是有克妻命的:從閻王爺手裏搶了太多人命,閻王爺也要從他手裏搶條把命走。

    第一個達氏是一場大病落下病根,病情反覆未能控制住,病死的,他在宮裏沒能趕上,第二個是藩王親自養大的外孫女,定了親偶然淋了雨,染上了時疫,發高燒沒能止住燒燒死的,藩王封地在山東,等他收到消息,人都已經下葬了;自己更慘點,定了親,離成親就幾個月的時候被毒死了。從毒性發作到死過去,說不定就只是半天的事——當時她痛得神智不清了,對時間的把握,也沒那麼分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沒有拖過十二個時辰。那時候權仲白又在廣州,估計知道消息的時候自己也一樣是已經下葬了。雖說自己被毒死,畢竟是被害,也不關他的事,但不管怎麼說,意頭不好,這是肯定的事……

    從前不說什麼,那是因爲權家沒開口,她不可能未卜先知,給母親、祖父打預防針。那豈不是自作多情得可笑了?即使再被動,也得等長輩們詢問自己意見時再說話,這一世,自己在楊家已經極力收斂鋒芒,都沒和權夫人照面,沒想到該來的還是來了——

    清蕙纔要開口,望了母親一眼,卻又改了主意。

    她從小和四太太在一塊,難道還不明白嫡母的心思嗎?說得難聽點,四太太挪一挪屁股,她都能知道母親是要拉屎還是放屁。只看母親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固然是疼惜自己,有更好的機會送到手邊,也會爲她略事爭取。但要四太太爲了她去大費脣舌地說服老太爺,再重又爲她物色一門婚事,那也就實在是太爲難她了。

    “我都有幾年沒和他打照面了,還能挑得出什麼不是嗎。”蕙娘不免有幾分悻悻然,極爲難得地,這句話衝口而出,竟沒過腦子。

    四太太頓時被逗笑了,“你這個鬼靈精……行啦,娘知道你的意思!”

    清蕙一時不由大急——原本她和權仲白那次見面,可不大愉快,她幾乎被氣得七竅生煙。這一次要再被氣一氣,她可沒那份閒心!

    剛想說些什麼打消母親的念頭,稍一尋思,卻又還是算了。四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很有含義,“今天這事,你還得先瞞着你姨娘一陣子。等我們這邊定下來了,我和你說,你再親自同你姨娘說去。雖說沒過媒證都不好宣揚,但我知道她的心事,早安心一天,也是一天。”

    四太太雖然一輩子命苦,但也的確一輩子都心善。蕙孃的心,一下又軟了幾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還是您疼她。”

    還是這麼會說話。四太太望着清蕙笑了笑,她忽然很想說:‘母女天性,你和她更親近些,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這話到了嘴邊,卻又被嚥了下去: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就不必掃她的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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