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家辦喜事,手筆自然不同,尤其良國公府人口不多,平時也很低調,良國公年年生日都不曾大事張揚,權家上一次辦喜酒極爲倉促,一切從簡,這一回似乎是要補償回來似的,什麼都往鋪張了來。光是巷子裏外一頂頂紅棚排出去擺的流水席,足足就擺了七天。蕙娘和權仲白兩個主角又豈能閒着?接連七天,蕙娘就沒有睡過囫圇覺:晚上喫酒,一喫就喫到二三更,她是新婦,每天早上請安是不能落於人後的,可大少夫人起得又特別早,往往沒到辰初,人就到了擁晴院——老太太年老覺少,早上起來習慣在院子裏遛彎。

    陪老太太溜過彎,正好就到歇芳院服侍權夫人用早飯,用過早飯,大少夫人就回自己屋裏處理家務了。她對蕙娘很殷勤,過門還沒幾天,就時常命人來送這送那的,還很關注蕙孃的口味,“大廚房人多,比不得你那個天下知名的小廚房。要是哪裏不喜歡,你就儘管開口。”

    她送來的點心,蕙娘怎會入口?連丫頭們都不大敢喫,權仲白正餐外幾乎不喫點心,這幾天中午、晚上都要應酬各式各樣的親戚,也就早上在院子裏對付一頓,他還時常興出花樣來,讓小廝兒起早了買些市井中的名喫食回來享用。蕙娘再怎麼孤傲,她也得湊合姑爺的這個興頭,也就是到成婚第十天早上,該走的客人們都走了,從東北來的老親們全都開拔上路,權四叔、權五叔一家人,也回自己的住處過活去了,她才第一次嚐到了權家大廚房的手藝。

    連着忙活了七八天,蕙娘一直覺得自己沒歇過來,好容易昨夜無事,她是疲憊得沾枕就着一夜無眠,今日按點醒來,在院子裏舒活筋骨,練了一套長拳,將身子練得活泛了,回來重新梳洗,正好叫權仲白起身,兩夫妻對坐着用早飯——權仲白還要比她更累,後來幾日,他進宮謝恩時竟被留在宮中,兩三天才被放回來,又馬不停蹄地還要招呼親友,他平時覺輕,可今早蕙娘起身梳洗這偌大的動靜,竟全沒驚醒二公子。就是睡了這麼一覺,他眼底也還有些青黑,下顎上胡茬子冒了一排,看着倒是比平時那不染煙塵的樣子,多了三分人間氣息。

    這饅頭才一送進口,蕙娘那秀氣的眉毛就微微一蹙,她只撕着吃了一口,便擱下了這竹節小饅首,又拿起一碗杏仁茶啜了一口——這一回,她將碗輕輕一頓,力道就有點大了。

    今早綠松沒當值,是石英在身邊伺候——也是她在蕙娘身邊,總有三分誠惶誠恐,蕙娘才稍微一放臉,她就有幾分畏畏縮縮的,“您嚐嚐這個——小薄沙銚兒熬的粥,家裏帶的米,這醬菜是前兒姑爺從六必居里買的——見您愛喫甘露,我們昨兒趕着又買了些預備着……”

    權仲白就是再愚鈍,也看出不對來了。他有些看不慣石英的做派,也覺得蕙娘實在是霸道了點,或多或少,也因爲這一陣子他連要扶脈都沒地兒扶,只有在宮中打轉,他的口氣不很和氣。“怎麼,這饅頭我喫着挺好的麼,你的口味是有多金貴,連這麼上好的白麪都入不了口?”

    新婚夫妻,一般都是恩愛情濃,見了面,不笑也都是笑着的。可在幾個丫頭眼中看來,二少爺和二少夫人卻一點都不像一般的夫妻,兩個人見了面,當着下人的面,雖然也笑着說幾句話,可那都是不鹹不淡的瑣事,呆在一處沒有多久,不是二少爺就是二少夫人,總是迫不及待地就把人給摒出去了,這要說是臉皮薄,想要親熱,又怕當着人麼,卻又並非如此。現在不比從前,二少夫人沐浴淨身都要人在一邊服侍,幾次叫人進去,屋內安靜得怕人,少爺在地上,少夫人就在炕上,少夫人在地上,少爺就在牀上……除了在一處喫喝起居之外,兩個人就像是不認識對方一樣,私底下好像連話都不多一句……二少爺在屋子裏的時候,通常都沉默不語,總是不知走神去了哪裏。這七八天了,除了洞房那晚上鬧騰得不像話之外,每天起來,牀鋪都是乾爽整齊,一點都不像是有過那回事……

    蕙娘脾氣,幾個大丫頭都是知道的,又因爲自身還沒有定親,很多事她們根本就不敢問,雖看着不好,也只能暗地裏着急。尤其石英,一家子都跟着過來了,她要比誰都着急上火,這幾天嘴裏發了好幾個燎泡。一聽少爺這麼一說——她心不由得又抽緊了,要不是始終還有一線清明,恨不得都要搶過主子的話頭,代她答話了:主子的性子,這幾個大丫頭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她口中的回話,肯定好聽不了……

    說來也真是冤孽,蕙娘雖然身份高貴,似乎脾氣也大,可除了對文娘之外,在家裏哪怕是對着五姨娘,她也從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有理不在聲高,擺個高姿態,也不是就一定要把下巴給高高地擡起來。可對着權仲白,他就是不說話,她都有三分惱,更別說一開口還沒好話了。——真要吃不出一點不妥,他至於天天打發小廝兒上外頭買早飯麼?要不是今日起,各房要在自己屋裏喫飯了,恐怕他還要繼續糊弄下去,而不是這麼一推三六五,裝得比誰都還無辜。

    “姑爺真吃不出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到底還是把心頭的惡氣給嚥了下去:權仲白自己粗糙,是他自己的事兒,她可萬萬不能落到權仲白那樣的層次……要那樣,她也太看不起自己了。“真要吃不出來,那也就罷了。”

    權仲白又噎了一個小饅首進去,他一聳肩,“我喫着挺好的麼……不過,同你比,我自然是個粗人啦。當年走南闖北的時候,連玉米麪窩窩頭兒都喫過,我這張嘴,哪裏還吃得出什麼好、什麼壞。”

    蕙娘瞟了他一眼,自己拿調羹慢慢地攪着那一小碗稠粘綿密的白粥,她笑了,“姑爺這是寒磣我?”

    “不敢。”權仲白這話說得倒挺真心實意的,“你是一張名嘴,喫慣了京城所有大小館子的拿手菜,要看不上我們家大廚房的手藝,也實屬常事。這既然不合你的胃口,我看,倒不如和娘說了,立雪院外頭搭個小廚房,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的陪房裏,總不至於沒有廚子吧?”

    石英幾乎要齜牙咧嘴,她覺得口裏的燎泡更疼了幾分:姑娘心思深沉,對姑爺究竟是怎麼個想法,她從來未對人談起過。自己和綠松等大丫頭日常說起來,其實心底都不是不憂慮的,儘管面上再淡,可喜歡不喜歡,瞞不了人的。當時幾個丫頭還納悶呢,京城名門、天下神醫,除了年紀大點,還有什麼地方是不般配的?姑娘的眼睛就是生在頭頂,怕都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沒想到,這新婚才過,相處的時日一多,姑爺幾句話一開口……唉,莫怪姑娘一點都不高興,這換作是誰,只要稍有一點心機,怕都高興不起來。姑爺這個人,爲人簡直已不能用淺來形容,他這……這簡直就是成心給姑娘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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