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權仲白的身份地位,想要請他診脈的人實在多如牛毛。前幾年他在良國公府住的時候,良國公府外頭一整條巷子都添了生意:很多人從外地過來,經年累月地就租着權府鄰居的院子住,衣食住行,什麼不要錢?連帶權家在附近辦什麼事都方便,街坊鄰居們就是看在銀子的份上,對權家也從來都是隻有笑臉,沒有哭臉。

    隨着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治好的疑難雜症越來越多,平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權家人只要擡出一頂轎子,就有人攔着磕頭……權仲白本人甚至不能騎馬出門,就是權伯紅,因爲形容、年紀相似,也輕易都不能出門走動。也就是因爲如此,最後他不勝其煩,搬遷到香山居住的時候,長輩們纔沒有反對。——這圍在府邊的病人們還算好,真正煩人的,是四九城裏雪片也似往權家送的帖子。這世上但凡誰都有三親六戚,但凡誰都有生老病死,但凡有三分能耐的人,也都想着要請最好的大夫來爲自己看診。勳戚內眷、文臣武將,凡是有權有勢的人家,沒有誰不是自命不凡的,如不是權仲白後來常年在香山躲着,要不然就是進宮值宿,投帖的、託人情上門的,幾乎無日無之。這才新婚回府住了幾天,家裏已經攢了一大沓名刺、手條,全是乘着他在城內,想請他上門看病的。

    一般沒交情、交情淺的人家,他可以不理,可有些面子鐵硬,連良國公都得客氣相待的豪門巨鱷,他就不能不應酬一番了。權仲白站在轎子前頭,把幾張帖子扇子一樣地搓開了,放在手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不禁嘲諷一笑,他吩咐桂皮,“先去孫家吧。”

    桂皮瞥了二公子手中的幾張帖子,見都是熟悉的用紙、花色,他一伸舌頭,也有幾分發毛,忙正正經經地站直了身子,“是!”

    定國侯孫家也是開國元勳,當今皇后的孃家,家主孫立泉現在人在海外,領的是大秦百年來第一次下水的巨型船隊,餘下幾個兄弟在各地任職,雖然職務不高,卻也都兢兢業業,一心爲國爲民。皇上數次稱讚,孫家是‘股肱重臣’,就是這樣的人家,這些年來也沒少和權家打交道,甚至昔年天變,孫家還幫了權家一把,保住了原來鬥生鬥死的政敵達家……也正因此,十年間雖然孫家一個月總要請他過府兩三次,可權仲白也沒絲毫怨言,一般來說,都是有請必到。

    “勞煩您了!”家裏人口空虛,孫夫人一向是親自出面招待神醫的——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她卻顯得又憔悴、又憂愁,鬢邊白髮絲絲,看起來要比實際年紀更蒼老一些。連着身邊扶着她的幾個姨娘、通房,也都是一臉的倦容。“昨晚大半夜,又鬧起來,這天氣還冷呢,可母親卻硬是脫得赤.條.條的,強行給灌了您開的藥,才睡到剛纔,就又起來了。”

    才說完,又歉然道,“家裏有喜事,本來是不該打擾的,奈何這鬧得實在是不像話了……”

    “病情如軍情,”權仲白隨口說,“沒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上回開的方子喫過幾次了?這回除了把自己脫.光,還有什麼異樣的徵兆沒有?”

    定國侯太夫人纏綿病榻十多年了,什麼千奇百怪的事情沒有做過?孫夫人說她裸.奔,神色都很淡然了,可被權仲白這麼一問,臉色不禁也有些羞紅。“聽……聽服侍的人說,還在當院……拉、拉屎拉尿的……”

    皇后的親媽,現在已經神智不清到這個地步了,權仲白也不由嘆了口氣,“沒救了,這就是拖日子。拖到哪天算哪天吧,她人已經全迷糊了,要醒過來,也難。”

    一邊說,兩人一邊熟門熟路地進了裏院——這院子竟是用鐵門閂落的鎖,連牆頭都樹了一派鐵刺,裏裏外外進出的丫鬟婆子,也都是膀大腰圓,看起來就有一把子力氣。權仲白見當院果然還有一小塊溼痕,忍不住就嘆了口氣,孫夫人面色羞紅,雙眼幾乎含淚,喃喃着向權仲白道歉,“爲難您了!”

    進得屋中,果然只見一位老婦半躺在牀上,她只胡亂套了一件白布半臂,頭髮蓬亂面色漲紅,見有生人進來,便嗔着眼瞪過來,眼白看着都比眼黑大了,看了幾眼,又自望回牀頂,眼珠子左右亂錯,口中唸唸有詞,也不知在叨咕些什麼,對權仲白等人漠不關心。

    可等兩人行到了近前,權仲白要伸手去摁她的脈門時,她又一下暴跳起來,亂舞拳腳,就要去打權仲白,唬得身邊人忙上來一把按住,她還掙扎不休,口中嘟嘟囔囔的,還在喝罵不休。

    權仲白對付病人,實在是對付出心得來了,他對孫夫人道了聲得罪,在人羣中一把伸進手去,也不知摁住了哪裏,不片刻,太夫人雙眼一閉,人竟癱軟了下來,手腳也漸漸鬆勁,下人們俱都鬆了口氣,讓出空地來,權仲白一翻老人家眼皮,自己又彎下腰,自身邊隨手拿了個茶碗,在老人家胸前一罩,聽了聽心音,再一捏脈門,便直起身來,斬釘截鐵地道。swisen.com“這個藥也不能再吃了,再喫下去,不上三個月,老人家必定承受不住。”

    從前是兩年換一次,就在權神醫下蘇州前,已經要一年換一次,現在這個藥方子,才吃了半年……孫夫人嘆了口氣,把權仲白讓到前院花廳,又上了茶來,“真是苦了先生了,這些年來單是藥方,就不知爲婆婆斟酌了幾個。”

    “我有什麼苦的。”權仲白不以爲然,他直言。“老人家是真苦,心智已失,我看最近一年多來,她就沒認出過人吧?總是年輕時候亂喫金丹,現在沉積下來,人就發了瘋了。再拖下去,也是多受苦楚,倒不如體面去世,還能強些。”

    可話雖如此,太子身體不好,這幾年,孫家煩心事本來就夠多了。掌門人又出門在外,上一次傳回消息,那還是半年前的事了,人也還在下南洋的路上。現在的孫家,正是最脆弱的時候,老人家一旦去世,幾個親兒子是一定要丁憂辭官的,勢力勢必又將再度收縮,到時候,儲位周圍是否有風雲暗起,那就真的誰也說不清了……

    孫夫人苦澀地嘆了口氣,“家裏幾個兄弟的意思,都是忍不得作此決定,起碼要等立泉回來,家裏人都在身邊團聚了,再放手讓老人家西去。”她徵詢地望了權仲白一眼,“就不知,這幾年時間……”

    “看吧。”權仲白沒把話說死,“盡人事、聽天命,還要看老人家自己病程如何了。我回去再開個方子送來,原來那個,只能再喫五六次,便再不能吃了。”

    孫夫人連聲道謝,話都說得盡了,卻並不端茶送客,權仲白居然也不說要走,兩人默然相對,一時誰也不曾說話。

    “按理,這話不該我問,”沉默了半天,孫夫人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疲倦地望着權仲白那清貴俊雅的容顏,卻根本無心欣賞就中蘊含着的無限風流,“可您前幾天,纔是新婚時候,忽然被叫進宮中,呆了足足一宿才被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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