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還真只用了兩句話,就讓權神醫恨不得把她當下就打到包袱裏往香山丟。——第二天中午,等權仲白回來喫午飯,石墨把一碟子快炒響螺片放到桌上之後,蕙娘就和他商量,“今兒娘同我說,預備把你打發到香山去住,說是你在家裏,平時病人過來問診的太多,實在是太辛苦了。”

    “一般的病人,倒是不怕的。”權仲白不大在意,給自己盛了一碗湯,“最怕是那些一身富貴病的貴人,又懶又饞又怕死,次次扶脈都像是開茶話會,每句話都要打機鋒……”

    蕙娘並不說話,只是搬起碗來數米粒,數着數着,權仲白也不說話了,他擡起頭看了蕙娘一眼,一邊眉毛擡起來,天然生就的風流態度,使這滿是疑慮的一瞄,變作了極有風情的凝睇。

    “怎麼?”二公子問,他忽然明白過來了——脣邊頓時躍上了愉悅的笑,倒是將這俊朗的容顏點得亮了,好似一尊玉雕塑爲陽光一照,那幾乎凝固的輕鬱化開了,鮮活了,這分明是個極自由的單身漢纔會有的笑。“哎,我雖然去香山了,但三不五時還是要回府的!”

    看來,他還真沒打算把自己帶回香山去……想來也是,蕙娘知道他在立雪院住得不舒服,裏裏外外,都是她的陪嫁,人多、物事多,她又老挑他……能夠脫身去香山,權仲白哪會那麼高風亮節,把她這個大敵,給帶回自己的心腹要地去。

    她沒說話,只是輕輕地出了一口氣,肩膀鬆弛下來了,脣邊也亮開了一朵笑,“噢,我還當我要同你過去呢……這倒是正好。”

    就快活地搛了一片茭白,放進口中慢慢地咀嚼,雖說眉頭還是不免輕蹙一下,但相較從前反應來說,今天的焦清蕙,已經算是心情極好的了,看得出來,她是收斂了自己那處處高人一等的做派的……

    焦清蕙要是放下臉來,和自己大吵大鬧,一定要隨到香山去,權仲白說不準還不會那麼喫驚。他雖然不愛管事,但不代表他覺不出好歹。焦清蕙擺明了看不起他,之所以時而會放下架子衝他嬌聲軟語,無非是因爲她新婦過門,肯定想要儘快生育,才能立穩腳跟——這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說去了香山之後,還會時常回府,雖說是真話,可以她大小姐的性子,肯定不會往實裏去信。權仲白的眉頭不禁悄悄地擰了起來:她這是抓小放大,更想留在這處處不合她心意的立雪院裏,倒不想和他去香山……

    自然,她也可能是欲擒故縱,拿準了自己不願讓她得意的心思,越是想跟他過去,就越是裝着不願意過去。可權仲白現在看事情的角度,又和從前不同了:焦清蕙性子高傲、睚眥必報,有一點縫兒她就要擠進去佔一腳,雖說他忙,可桂皮還是和他說了幾嘴巴,就是這桂花糖藕,她都送出花頭來了,險些順理成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大廚房裏去。留她在府裏,只怕自己再回來的時候,管事的人就已經姓焦了!

    管事少夫人都姓焦了,世子那還能是她的大伯子嗎……

    “我說了不帶你去嗎?”他毫無障礙地就把自己的態度給翻了一頁,見焦清蕙眉峯一挑,便搶着堵了一句,“我還沒把話說完呢,你就插嘴!我說,三不五時,我還是要回府住一晚的,立雪院裏的東西,你別搬空了,起碼四季衣物要留兩套在這裏。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知道你看不起香山地方偏僻,不想過去喫苦,可誰叫你就嫁了我這麼個沒出息的山野村夫呢?”

    蕙娘氣得一拍筷子,站起身就高聲叫綠松,“死哪去了……聽到沒有,少爺叫咱們快些收拾包袱呢!”

    一邊說,一邊自己就把角落裏的大立櫃開了,往外抱那些棉布衣裳,頓時激起一陣粉塵,權仲白也喫不下去了——菜上全落了棉絮,這還怎麼下口啊?

    一如既往,他要保持風度,是不會和蕙娘計較的,只是悻悻然哼了一聲,也和蕙娘賭氣,“是要趕快收拾了,明兒一早我們就去香山,要再晚一天,還不知多了多少病人。”

    說着就出了屋子,心情愉快地去外院扶他的脈——只是半下午時時,居然罕見地命桂皮到大廚房去要了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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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雪院就是千好萬好,第一不好:要時常在婆婆跟前立規矩,在這裏住着,她就是權家的二媳婦,什麼事都輪不到她出頭做主,第二不好:這裏離大少夫人實在是有點近,臥雲院和立雪院就隔了一個假山,兩邊下人又都很多,後罩房乾脆就連成了一片,消息不走漏都難。大少夫人畢竟佔據了多年的主場,容易傳話,方便的暫時還是她,不是蕙娘。香山再偏僻,起碼地方大一點,不必住得這麼憋屈,蕙孃的心情還是滿不錯的。她把東里間讓給丫頭們整頓行李,“大傢俱肯定是不帶過去的,四季衣服給姑爺留出幾套,我們禮服留幾套,常服留幾套,意思意思也就夠了。首飾麼,全都帶過去吧,這一去起碼是一年多,在院子裏放着,進進出出還要多了一重小心。”

    這樣說,就是要整院子全都搬遷到香山,大家都知道,那邊地方大、天高皇帝遠,起碼這些陪嫁丫頭的日子,會比在府中好過一點,打從孔雀開始,一個個丫頭們都是容光煥發,就連石英,面上都帶了微微的笑。只有綠松還是同以前一樣,沉靜溫文……這也是因爲她正陪着蕙娘在權家花園裏散步。

    國公府佔地大,人口又不算太多,比起動輒七八十口人的公侯府邸來說,權家主子滿打滿算也就是十口多一點兒,又都各有各忙,雖說下人如雲,但平時園中靜謐無人,哪個丫鬟閒來無事,也不會隨意出門走動。蕙娘和綠松繞了假山一週,就在端午那天開席的石舫裏坐了,綠松給蕙娘將四面窗戶打開,雖是酷暑,可涼風徐徐,透着那麼的明亮敞淨,蕙娘手裏拿了一片荷葉,慢慢地撕着往欄杆下丟,引得游魚上來接喋,綠松見了,也不禁微微一笑,“您最近,心緒倒是越來越輕鬆了。”

    “大家都過了一招,現在正是安心拼肚皮的時候。”蕙娘懶洋洋地說,“飽食終日、無所事事……我肯定是輕鬆的。倒是你,要忙起來了,我預備把你留在立雪院看家。”

    綠松眉頭頓時一跳,她的心跳,也不禁就跟着微微快了起來:姑娘做事,從來都不是一時興起,沒準眼下埋的伏筆,要到兩三年後才應出來……

    極爲難得的,她有一絲惶惑——這究竟是姑娘對她的試探,還是她真已經打定了主意……可以她對姑娘的瞭解,說真的,這可不像是個能容人的性子……

    “我想跟着姑娘去香山。”綠松難得地倔強,她瞅着自己的腳尖兒,肩膀繃得緊緊的。“自打我進府,就沒離開過姑娘身邊,您這樣,別人還以爲我做錯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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