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次這樣的事,本來還睡得香,被桂皮這麼一喊,不片刻就清醒了過來。他隔着門喊了一聲,“知道啦。”桂皮便不說話了,只蕙娘已經下了地,揉着眼去挑油燈、點蠟燭,又爲權仲白抱了一身衣服,權仲白倒有些不好意思,溫言道,“你回去睡吧,沒什麼大事的。”

    燕雲衛半夜來叫門,如此鎮定的也真只有他一人了,焦清蕙站在地上,人還有點沒睡醒,一直使勁揉眼睛,睡衫都沒繫好,一側肩膀還掉下來,幾乎半露酥胸,只被她拿手扯着前襟遮了一遮,她要和權仲白說話,可走一步人就有點絆,權仲白忙迎上去,把她摟在懷裏,兩個人倒都是一怔——雖說在牀笫之間,幾乎什麼事都做過了,可閒來無事這樣摟摟抱抱的,對他們來說可是第一次。

    到底外頭裏有事,縱有些觸動,權仲白也立刻就擱下了,他把蕙娘擁到牀邊,讓她坐上去。“看起來是大人物……回來不回來,我都打發人給你報信。”

    說着,便自己端正衣冠,掀簾子開門,出了堂屋。果然桂皮業已打扮齊整,垂手候在門外,身後兩個中年媽媽都打了燈籠,見到權仲白出來,桂皮便把手心的令牌給他看,低聲道,“本要等到明早的,可……是封統領親自寫了手條過來。”

    燕雲衛統領封錦,是皇上還在藩邸時的故人,一向是心腹中的心腹,皇上登基沒有幾年,他升得好似坐二踢腳一樣快,不到而立的年紀,現在已經執掌着偌大的燕雲衛,要不是年紀實在太輕,按慣例,燕雲衛統領是要加封太子少保的……朝野上下誰不知道?後宮娘娘雖多,可能真正讓皇上言聽計從的,念茲在茲不願少離的,卻還是這個封統領。

    做醫生就是這點好——或者說這點不好——任何人都有發燒咳嗽的時候,封錦自然也不例外,權仲白和他是很熟悉的,熟知封錦的作風,沒有真正要事,決不會漏夜前來擾他,他一點頭,默不做聲出了甲一號,果然已有人備了馬在院外,於是一行人上馬夜行,到得衝粹園外扶脈廳那裏,已有十數位黑衣男子相候,見到權仲白出來,彼此稍致問候,便讓權仲白上馬,“我們特別預備了慣走夜路的好馬。”

    說着,已有人牽來了一匹特別神駿的好馬,權仲白知道事態緊要,也不謙讓,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馬兒頓時向前狂奔,他也不顧旁人能否跟上,只讓它放蹄急馳,果然到了快進城的路口,已有人候着,見他馳來,便也上馬前導:城門角門一開,幾人一奔而過,竟未下馬。

    從香山到城裏,小半天的路程,權仲白只走了一個時辰不到,見那人將他引到封錦在教場衚衕的住處,他心裏多少有數了:封錦還能寫手條過來,其人必定無事,看來,是太夫人到了彌留之際了。

    因封襦人也是有年紀的了,又有病根在身,雙目幾乎已經完全失明,可以說此時去世,也不能算是急病過身,即使他到場,怕也不能發揮多大作用,權仲白多少有些不大滿意,但也慣了權貴人家的做派,只不動聲色,隨着門人一路疾行,穿門過戶,未幾便果然進了內院——卻不是封襦人出事,看陳設,是一間未嫁女子的繡房。

    封錦正在院子裏來回行走,他天生美貌過人,在權仲白生平所見之中,應推第一,即使眼下憂心忡忡,也仍不失溫潤,同天上月光幾乎可以交相輝映。見到權仲白進來,他如蒙大赦,一把抓住了權仲白的手臂,“子殷兄!快請救舍妹一命,封某定當結草銜環——”

    “好了,”權仲白哪有心思聽他廢話,他一振肩膀,將封錦的手給抖落了,一邊往屋內走,一邊說,“何時發病,什麼症狀,用了藥沒有?有沒有大夫已經過來了?”

    正說着,已經進了屋子,只見一位年輕姑娘靠在一張羅漢牀上,雙眸似睜非睜、臉色通紅,一手還在揉胸,有兩位大夫,一位正開方子,一位正揉她的中指擠血,見到權仲白過來,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忙讓開位子。其中一人道,“神醫,這應是卒中,可姑娘又有胸痛氣緊,中指血放不出來,人也不敢隨意挪動,先還好些,不知怎麼,剛纔話又說不上來了!”——雖說他年紀老大,權仲白不過而立之年,可聽其語氣,竟是將權仲白當作了自己的師長一輩。

    權仲白拿起脈來,只是一按,面色便是一變,“這麼滑!”

    他又一按病人胸口,封姑娘痛得一抽,他忙鬆開手吩咐道,“我的藥箱呢?取針來,還有立刻去找些鮮活幹淨的水螞蟥來——去太醫院要,如沒有立刻回沖粹園取。幹螞蟥也找些來,研粉備用。”

    說着,自己筆不加點已經開出了一個方子,又道,“安宮牛黃丸來兩粒,用水化開!”

    他這時候說任何一句話,都有人立刻照辦,權仲白要的針也來了,他選了一針,見封姑娘頭頂結了髮髻一時竟解不開,便拿起剪子全剪掉了,也不顧一衆丫頭抽氣,自己看準了百會穴,輕輕地刺了一針,又令人,“脫鞋刺涌泉,選粗針,半寸,艾炙。”

    兩位老大夫忙跟着吩咐行事,權仲白又在封姑娘臉部插了幾針,封姑娘神態終於安詳了一點兒,慢慢地就平躺下來,眼睛纔可以睜開,眼珠子喫力地轉動着,纔要說話,忽然口角又開始流涎水,幾個大夫看了都着急,一疊聲道,“又不成了!”

    此時桂皮已經過來,點了艾條開始纏針,權仲白讓他們去忙,自己站起來左右一看,見屋內陳設儼然,四處挑着大幅繡件,看來竟是個正經的繡屋,他便問封錦,“按說你這身份地位,她也無須再這樣辛苦勞作——”

    “祖傳的手藝,不好丟了。”封錦面色沉重,“再說她家居無事常喊無聊,我就將纖秀坊幾間分號給她打理,讓她多少有些事做,也能練練手藝。”

    多麼風輕雲淡的人,當此也不禁懊惱得扇了自己一個嘴巴,“沒想到就是在刺繡的時候出了事!”

    權仲白唔了一聲,他又回到病人身邊,竟蹲身下來,從封姑娘的角度跟着看出去,只見越過幾個大夫頭頂,正能見到一張繡屏,他便道,“把所有繡屏全都揭了!”

    一邊說,一邊自己起身解了封姑娘正正能看到的那一張,衆人登時一擁而上,沒多久屋內就寬敞了不少,此時艾炙已畢,權仲白親自退針——這一回,封姑娘緩過來了。

    接下來自然是熬藥灌藥,又口服牛黃丸水挑的幹螞蟥粉,封錦跪在妹妹身邊,一邊低聲寬慰她,一邊又要去握妹妹的手,這都爲權仲白喝住,“不要動她,今後七天內,她只能躺在這兒,決不能輕易搬動起身。”

    說着,又爲封姑娘刺了幾針,見她安穩入睡,口角已經不再歪斜,便站起身道,“去找兩個會識穴的醫女,如沒有,只能請兩位老先生了,乳中等胸前要穴都要吸血,這樣能更好些。不然,恐怕日後心病也要留根,這就不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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