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回一次孃家,肯定是要在焦家用飯的。老太爺國事繁忙,今日撥冗在家人身上花費了大半日時間,到晚飯時就要和謀士們一道說話了。四太太特地擺了一桌款待女兒女婿,又令兩個姨娘在門邊小桌坐下喫飯,文娘在屏風後同子喬另設一席:這一隻手數得過來的幾個人,卻要分做三桌用飯……四太太自己都感慨,“家裏人口少,過了這頭一年,姑爺千萬多帶蕙娘回來走走,免得我們日常幾個人,喫飯都不香。”

    焦家人安排出來的宴席,自然是色香味俱全,每一道菜都透着那樣妥當。又照顧到了蕙孃的清淡口味,又爲權仲白預備了鹹鮮辣口的飯菜,因權仲白不喝酒,還另有鮮花純露佐餐,四太太自己和蕙娘小酌內造上等秋露白,這酒微微溫過,濃香傳遍室內,連權仲白聞了都覺得口中生涎,蕙娘更是難得地頻頻露出笑來:因爲權仲白不飲酒,她在權家幾乎也從未享過口福,這次回孃家,能夠有特別的享受,似乎讓小姑娘心情大好,她主動給四太太搛菜,“今兒這鮮江瑤,味道挺足的……”

    又白了姑爺一眼,“你倒是下筷子呀,自己家裏,難道還要裝斯文?”

    說着,也給權仲白舀了一勺拆燴蟹肉,“七尖八團,今年螃蟹倒上得早,纔剛七月初呢,就覺得蟹肉滿了。這是我們家獨有的手藝,做起來太費事啦,我倒是更愛清蒸,無非是娘照顧到你的口味,又設了這個做法罷了……”

    四太太笑道,“你要喫清蒸的,一會還有呢,讓你姑爺喫吧,別逗他了。”

    小家庭裏種種矛盾,自然不會隨意四處暴露。除了老太爺知道內情以外,女眷們都被矇在鼓裏,權仲白掃了鄰桌一眼,見焦清蕙生母也好、嫡母也罷,望見她發小姐脾氣,全都會心微笑,他自然也予以配合,“我這不是喫着呢嗎,就你多話。”

    這親暱的埋怨,頓時又惹來了長輩們的微笑,蕙娘剜了權仲白一眼,“你就喫着吧,且少說兩句,憋不死人的。”

    喫過飯,大家上茶說話,文娘也從屏風後頭出來,坐在母親身後,她給姐姐使了幾個眼色,過了一會,蕙娘站起身進了淨房,出來的時候,文娘就在外頭等着她呢,她一頭就扎進姐姐懷裏,“姐,這麼久纔回來看我們!”

    現在老太爺對文孃的教養,已經日趨嚴格。雖說蕙娘之前已經在後宅和母親、姨娘相見,但文娘課程未休,竟不能提前回來,勉強按捺着等蕙娘從小書房回來,卻又礙於權仲白在場,不好出面相見。饒是她平時最愛和蕙娘慪氣,可姐妹倆一分別就是幾個月,下次見面,怕是要到新年後了,這頭愛炸毛的小野貓,今天卻是又馴順又粘人,鑽在蕙娘懷裏,都不要出來了。“少了你,家裏就更無聊了!”

    “你哪裏還有空無聊……”蕙娘想到王辰,心裏就不得勁——文孃的本事,她清楚得很,這個嬌嬌女,也就只有何家這樣的人家能容得下她了,雖說老太爺口中,‘王光進這件事,辦得很漂亮’,必然是涵蓋了此事的方方面面,就算王辰元配不是自然過身,可她病重時王光進夫妻根本都不在當地。王辰就算聰明敏銳,面對來自大家長的手腕,怕也是全被算計進去,懵然不知。他待文娘,應該是不會太差的……可這終究都是‘應該’、‘也許’,文娘嫁到王家,隱藏的問題一點都不比她在焦家少。唯一可以慶幸的,也就是有權仲白這個神醫姐夫,文娘這輩子性命肯定是出不了大問題的。

    但祖父已經立定決心,此事已不能更改。蕙娘是明白老人家的性子的:天大的富貴,就要有天大的本事去享,有誰要人呵護一輩子,那他就是沒命享用這份富貴。文孃的嬌弱,對於閣老來說,從來都不是藉口。

    “最近這段日子,功課都學得怎麼樣了?”蕙娘就板起臉來問妹妹,“多和母親親近親近,也從她身上學些處事的手腕,我看母親這段日子,眉宇間多了好些活氣,想必對子喬終究也漸漸有了感情……她是大戶嫡女出身,一輩子風風雨雨,什麼沒經歷過?你別寶山在旁不開眼,將來喫苦受累了,再掉頭回來後悔。”

    文娘隨意應了兩聲,看着滿不在意——她更感興趣的還是蕙孃的生活,“你和姐夫究竟怎麼樣了嘛,我瞧着你們是頂親熱的,可就是這麼親熱,反而透了些假……在權家,受了氣沒有?”

    就算受了氣,蕙娘也不會告訴妹妹,她淡淡地道,“誰能給我氣受,你就別管我啦,多想想你的功課吧——等下次回家,我是要考問你的!”

    文娘頓時沉下臉來,她要走,又捨不得姐姐,腳尖跐着地,“這麼久沒見面了,你就一句軟話都不會說……”

    如若今天要回衝粹園去,則差不多午後就要動身,時辰快到不說,二則將權仲白一個人丟在廳裏也不像話,蕙娘嘆了口氣,她究竟是要比從前軟和了——能對權仲白軟些,她爲什麼不能對妹妹軟些?“什麼話,你心裏不清楚呢?還要我說!”

    一邊說,一邊兩姐妹就回了廳裏,文娘手還穿在姐姐臂彎裏不肯放開,蕙娘瞥了她一眼,不禁噗嗤一笑,她難得柔情,將妹妹的一絲散發別進耳後,又順帶撥了撥文孃的耳環,低聲道,“真是個傻姑娘……好啦,姐姐也想你,這成了吧?”

    才一擡頭,卻見權仲白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蕙娘還以爲他是想要告辭,又不好直說,見時辰也差不多到了,便起身告辭,文娘雖然依依不捨,可當着母親、姨娘的面,更重要還有姐夫在場,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撒嬌,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姐姐上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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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回孃家,回得小夫妻兩個都有心事。待回了香山,權仲白很遵守諾言,一句話也未曾和蕙娘多說,便去料理他的醫務。蕙娘自己靠着迎枕,出了半日的神,越想心裏就越是不舒服:她能接受自己嫁進權家,面對藏在暗處的殺人兇手。但卻正因爲外頭世界的險惡,反而對文孃的婚事很是耿耿於懷。翻來覆去悶了半天,如非江媽媽過來給她請安,她怕是都走不出這個情緒泥沼。

    “江先生坐。”蕙娘對江媽媽是格外客氣的——焦家規矩,不□份,凡是曾教曉過蕙娘一門學問的供奉,不論這學問在外人看來多麼卑微,焦閣老父子都令蕙娘以禮相待。‘你要學,就說明用得上,既用得上,就要承這個授業之恩’。即使江媽媽身份特殊,焦家不能以供奉之禮相待,她本人卻從未失了禮數。“這一回,又要勞動您了。”

    “這是哪裏說來。”江媽媽肅容微微一動,她爲這份禮遇難得地笑了。“姑娘出嫁之前,所學那些本領,按說已經足夠使用,這牀笫間的事要是懂得太多,姑爺心裏犯嘀咕不說,也有失女兒家的身份。想姑娘今番請我過來,是有別的用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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