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粹園所有生活用水,實際上都是從這湖水過濾而來。這湖水看着雖然小,但勝在是活水,和山上幾處水源都是相通的。”權仲白一邊撐船,一邊順口就給焦清蕙介紹,夜風徐來,他也的確覺得精神一爽,口中不禁就笑道,“湖裏的幾處亭臺樓閣,是他們特地堆土建島,都並不太大,可湖心亭裏賞月是很有情調的,你以後得了空可以常來。天高月小水落石出,秋月也是很迷人的……夏天蚊子太多了!”

    再有情調的文人墨客,也不能不考慮現實,焦清蕙從船尾舉起一盤香給他看,“這是不知哪裏來的方子,祕製的安息香。每到夏天燃起,任何蚊蟲都不能近身,味道又淡,要比艾葉好得多了。”

    她今天穿着清雅,首飾也穿戴得不多,只做家常打扮,看着倒比平時盛裝時的凌厲要鬆懈了幾分,靠在船舷上和權仲白說話,態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嬌慵隨意,“剛纔讓人帶話到你扶脈的地方,又說你進了園子。倒是一陣好找,還是丫頭們遇到甘草,才知道你又去了歸憩林。黑麻麻的,連燈也不等就走出來,害我差一點就錯過了……”

    她伸出一隻腳,調皮地點着水面,權仲白有點喫不住,“別鬧,船翻了就不好玩了。”

    眼看湖心亭在望,卻原來裏頭已經點了燈籠,甚至還放了個紗籠——下罩着幾色點心,權仲白將小船泊在亭邊繫住,自己先上了亭子,他才向焦清蕙伸出手去時,焦清蕙自己輕輕一躍,卻已經上了地面。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權仲白多少有幾分負氣,他在亭邊坐下來,“你倒是準備得很快!”

    “我動作一直都不慢呀。”焦清蕙在桌邊坐着,她捧着腮看他,“這不是一想明白,就來找你了?”

    他可以十足肯定,焦清蕙的想明白,肯定不是他的‘想明白’,權仲白不置可否,“你都明白什麼了?”

    “在宮中挑撥寧妃的事,我的確是有意爲之。”焦清蕙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從兩人矛盾的焦點說起,“一來是看透了母親的心意,當時還以爲是爲瑞雨鋪路,二來是限制一下寧妃,也算是幫家裏一把。這件事,我做得又對又不對,爲家裏出力,在情在理都無話可說,可我是不該從你這裏得到消息,又不聽你的話……”

    她站起身襝衽爲禮,“相公,這是我錯了。”

    權仲白有點犯暈了——這可是焦清蕙!他居然能得她的一個禮!這件事順得反而有點古怪了!

    他保持了矜持,只是輕輕地哼了一聲,狐疑地望着小妻子,焦清蕙也不以爲忤,她在亭內來回踱了幾步,又自一笑,“不要這麼喫驚呀,我又不是天皇老子,怎麼可能自以爲天下第一?你能參透我的種種佈置,那自然是我的同輩中人,從前小看了你,是該對你賠個不是的……別說認個錯,就是對你作出一點讓步,也都不是不能商量。”

    她竟顯得如此從容、親切而善於妥協,這同權仲白認識裏的焦清蕙簡直是判若兩人。他有點噎着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讓步,讓什麼步,你心裏想好了嗎?”

    “這自然是想好了的。”焦清蕙挨着他坐下來,“你我二人最大的矛盾,兩個人都心知肚明,我對世子位有意,而你卻絲毫無意。我們兩人都有足夠的理由,恐怕誰也說服不了誰——”

    權仲白忍不住道,“我有足夠的理由不爭,可我不覺得你有足夠的理由爭!”

    他會開口,自然是已經不再狐疑擺譜,肯定了焦清蕙的誠意,這個狡猾多智的女兒家有點得意,也有點開心,她笑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我有鉅富,你有絕技……相公你告訴我,我爲什麼沒有足夠的理由去爭?”

    “你無非就是擔心,沒有世子之位,你護不住你的萬貫陪嫁。”大家說破,倒是爽快,雖說矛盾似乎還不可調和,但權仲白倒是來了興致,他曾經一度爲焦清蕙熄滅的誠懇,又有些冒頭了。“可我自問也是有些本事的人,雖不能令你威風八面,但護住你的陪嫁,令你享用該有的生活,這還是辦得到的,甚至於將來爲你孃家保駕護航,憑我的面子也不難做到……衝粹園的風光,難道就真比不上國公府?”

    “你有這個想法,我不意外。”焦清蕙的態度也很沉穩,她甚至還微微一笑。“如我是你,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畢竟,神醫的能耐可並不小……但很可惜——相公,我信你不是無能之輩,但我不信你有如此大能。”

    “這怎麼說?”權仲白有點不快——這也是自然的事,他語調有些生硬了。“原來你還是看不起我……”

    “那倒沒有這個意思,”焦清蕙用手點了點西北面,“可你真要有如此能耐,恐怕現在達家姐姐,也就不會躺在歸憩林裏了吧……”

    這話雖然柔和,但語意鋒銳,幾乎是直指權仲白最大的軟肋,他不禁神色一變,待要說話,又覺焦清蕙所言的確不差:達氏病情,千真萬確,是爲朝事耽誤。當時皇上病情不大好,家裏人根本就沒把達氏病重的事傳遞進宮,他是一無所知……

    “更別說,你要真有如此大能,也就不會在沒過門之前,就把和我的關係處得這麼僵了。”焦清蕙幾乎是有點同情。“相公,你是當世神醫,醫術毋庸置疑。雖然至情至性、作風特別,但在宮廷中進退自如,多年沒有出事……這的確都是你的能耐。可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醫術上能爲了,爲人處事的種種手腕,你就未必一樣能爲。要我信你護足我一世平安?難。”

    這話的誠懇坦白,並不亞於權仲白當時頭一次拒婚的誠意。雖說忠言逆耳,但畢竟言之成理。權仲白只能報以一片默然,兩人相對良久,他才慢慢地說,“可要就憑你這虛無縹緲的擔心,就想推我出頭去爭,更難。誠然,我沒什麼本事,可我也不是個傻子,你要以爲你能略施小計,就把我耍得團團亂轉,那就是你沒有眼力了。”

    “人家不就是看走眼一次嗎,”焦清蕙發嬌嗔,“怎麼祖父說完了你還要說……討厭,下回你要有個什麼疏忽,看我不笑足你一世!”

    埋怨了一句,她又回覆了正經態度,“你要真那樣傻,被人耍得像哈巴狗兒,那也是你自己層次不夠。人要怎麼活是自己選的,你想活得傻,我也能成全你,可你活得如此聰明,我心裏自然也只有更高興。從今後,也會像對個聰明人一樣對你。”

    她笑了,“相公你既然聰明,當也明白聰明人處事,有時候是不必兩敗俱傷,即使目的不同,也能攜手合作的。”

     

    ;  這種態度,恰恰是權仲白所不喜歡、不欣賞的,他擰起眉頭,勉強地哼了一聲,終是忍不住道,“今日你這樣欺壓不如你優秀的人,他日被人碾壓,你心中能沒有怨言?如是人人都和你一樣弱肉強食——若是我和你一樣弱肉強食,你又哪來的機會能推動我去爭!我早就把你壓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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