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纔不到半年的工夫,仲白這個連家裏的生意都絲毫不上心的浪蕩子,也會曉得關心媳婦的陪嫁了……

    權夫人心裏,真是百感交集,她沒有接兒子的話頭,而是讓他在炕桌對面坐了,“怎麼還不給二少爺上茶?”

    待權仲白喝過了半杯茶,她這才猜測,“是宜春票號的掌櫃、股東們,給焦氏氣受了?”

    “他們家現在是分了三個股東?”權仲白草草交待了幾句,“其中兩個聯合起來,想要逼她在份子上讓一步的意思。”

    “從前要和你說這個,你只是不聽。”權夫人藉機數落了權仲白幾句,見兒子摸着秀逸挺拔的鼻樑,很明顯,又是左耳進、右耳出,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宜春票號的股東其實並不算太多,從前剛做起來的時候,也就是喬家、焦家。焦家佔多少份子,外人無由得知,但經營上的事,一直是老掌櫃同喬家商量着辦。再有當年爲了打開局面,贈與了一些乾股,這你心裏也是有數的……現在隨着他們家越做越大,閣老當首輔的年限越來越長,宦海風雲起伏,從前送出去的乾股,現在也都漸漸地不提了,不知道他們內部是怎麼算的。我們家這半成乾股,又算不算多。”

    其實,權家這半成,還是算上了先頭達氏帶進來的二分,才湊上了百分之五,權仲白多少也知道一點內情:這些年來,權家是隻管收錢,從不插手票號經營。現在要開口爲焦清蕙說話,一來股份不多,恐怕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二來,他很清楚繼母的性子,再欣賞焦清蕙,這種牽扯到大額銀錢的事情,沒有和父親、祖母商量,她是不會開口的。就算達氏帶進來這二分,按理來說該是他這個相公做主,但當時既然給了家裏,現在再說這話,就有點不地道了。

    “我這也就是給您先帶句話,打打伏筆。”他一貫是直來直往。“人都說進門了,關鍵時刻總要表示表示。總不能她一換了姓,就被人打臉,一旦傳揚出去,我們家的臉要往哪裏擱?這種事,一向是你們最忌諱的不是?她新媳婦怕不好意思開口,我爲她說兩句話……幫不幫,您自己和爹商量吧。”

    權夫人嘆了口氣,“這話,你該直接和你爹說的,這麼大的事,你往我身上一推——還不是看我好說話?”

    雖不是親生,到底是一手帶大,權仲白和母親還比跟父親更能說得上話,權夫人看他臉色一沉,就有點頭疼,她擺了擺手,“得得,我知道,你還生氣呢……其實,給雨娘說崔家,並不算委屈了她。東北三省,還沒有誰敢給我們家臉色看,崔家長子,你沒有見過,我們是見過的,人也相當不錯,年紀不大,辦事卻很老練……”

    權仲白搖了搖頭,“這件事,我說了你們不聽,你們說了我也聽不進去,還是別談的好。就是兄弟們,心裏也不是沒有意見的——四弟提了幾次,想帶雨娘到香山散散心,您也讓她過香山住一段日子,出嫁前,快活幾天算幾天吧。”

    “你這話說得。”雖說權仲白體恤妹妹,權夫人自然開心,可她到底還是嗔怪地埋怨兒子。“好像雲娘、雨娘不是出嫁,是賣身去做奴隸一樣……雲娘還不是一舉得男?她婆婆待她也不錯。”

    “她婆婆待她算不錯?”權仲白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過,楊家內部恩怨糾纏,她婆婆可不是什麼簡單角色,第一個和許家世子夫人關係就不會太好,可他們家善久,心裏掛念的最多的還是七姐,瑞雲過去,第一個,和大姑子、婆婆的關係就難處。第二個,生兒育女壓力也大……唉,木已成舟,都是不說了!你們心裏,何曾念着兒女終生的適意呢?瞧見楊家上位機會大,可不就忙不迭結了親了。”

    見權夫人被說得沉吟不語,他也緩和了口氣,“算了,您也不能做主,還不是由着他們擺佈……最近府裏情況怎麼樣?大嫂那裏,都還好吧?”

    自從林氏有了身孕,焦氏次次回來請安,仲白都在邊上盯着,就是想和焦氏說幾句私話都沒機會。焦氏也有意思,眼看着自己就要落後一大截了,卻還和吃了定心丸一樣,不動如山,一點動作都沒有。也就是她院子裏的那個大丫頭,有時候和臥雲院的人搭上幾句閒話而已……這對權夫人來講,簡直不能算是動靜。她打量了二兒子一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的遺憾:看着萬事不管,其實他心裏什麼不清楚?這樣的人,偏偏就是這樣一個性子,連伯紅和他都是一樣,不是沒有能力,就是天生的沒有那份心。一點都不像父親,反倒像是自己素未謀面的那位‘姐姐’。如能更似國公爺幾分,自己哪裏需要費這麼大的思量……

    “都還挺好的,”她也就揭過了剛纔權仲白出言不遜那一張。“今兒伯紅陪她回孃家去了,不然,你正好再給她扶扶脈。”

    說着,權夫人若有所思地一皺眉,“這孩子幾個月了來着?胎坐穩了沒有,就敢出門……”

    “三個月了,六月初懷上的吧。”權仲白順口一說。“胎氣挺旺盛的,我看是沒有太大的問題。”

    權夫人屈指一算,她面色一緩,“噢,這也就三個月了……”

    說着,就自己沉吟了起來,權仲白一頭霧水,也懶得多加過問,他去封家給封綾把脈。

    #

    年紀輕輕就來一場小卒中,雖說封綾恢復得還算不錯,但到底大傷元氣,三個月了,她的右半邊身子,還是不那麼靈便,右手根本就擡不起來,別說做繡活,就是端一杯水,都得用左手扶着。權仲白在她右手上使勁摁了幾下,又問她,“疼嗎?可覺得燙?”

    杯子上還冒着白煙呢,封綾卻似乎一無所覺,她姣好的眉眼上掠過了一絲陰影。“只覺得微溫……”

    封錦揹着手在妹妹身邊站着,他玉一樣的容顏滿布陰霾,在屋內沒有說話,可等權仲白扶完脈告辭出屋,他卻要親自送權仲白出去。“子殷兄,舍妹這病,如堅持用藥,可還能痊癒否?”

    “難說。”權仲白搖了搖頭,在這種事上,他一向是不瞞人的。“事實上現在喝藥,已經沒有太大的作用,定期鍼灸也只是輔助,更多的還是要看她自己,兩三年裏,要是心境平和,一點點慢慢康復,將來縱不能和常人一樣,至少會比現在要好得多。但要重新刺繡,那怕是沒什麼希望了。”

    封錦臉色一暗,半晌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也不開口,兩人慢慢走出了院子,一路順着逶迤的迴廊,迎着這萬里晴明的秋色走了老長一段,封錦才輕輕地道。“縱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金玉兒女傳》裏的這句話,說得真好。從前一無所有時候,總想着那些官老爺們,出入八擡大轎、行動百十隨從,就有煩難,也不過是錦繡堆裏的無病□。誰曉得到了今日,才明白人世間,有很多遺憾,並非權勢或者金錢可以彌補萬一的。”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