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貞寶這一句失言,倒是給權仲白添了煩惱。他把達貞寶拉出內院,小姑娘再怎麼樣,也知道自己肯定是說錯話了,她侷促得很,在權仲白放醫案的屋子裏站着,腳動來動去,過了一會,居然直接問,“姐夫,我……我沒過腦子,沒想到蕙姐姐還不知道這事兒……”

    “鬧得這麼大,要不知道也挺難的,這不是你的錯。”權仲白沒怪她,“回去我解釋幾句就行了,下次過來她要問,你就說你也不清楚,只知道在打官司。”

    達貞寶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又慎重賠罪,“我出言沒有分寸,請姐夫多包涵。”

    權仲白和她差了有十七歲,要生育得早,說不定孩子都比她大了。他還能真和達貞寶計較?人家也是名門之後,敗落到如今這地步,要嫁一個渾身是病的瘸郎君……十四歲的年紀,就懂得特地討好堂姐夫,說起來,也的確很心酸。

    “以後到了夫家,說話還是再小心一點,少說多聽。”他便端起堂姐夫的架子,教導了達貞寶一句,只是語氣和緩,聽起來似乎並未動氣。達貞寶鬆了口氣,擡起頭來粲然一笑,“是,我記住了。”

    這一笑,就更像貞珠了……

    權仲白在心底嘆了口氣,正好桂皮把醫案找出來了,他便回身翻閱,越看越覺詫異,面上卻不露出來,只問,“你說三公子周身都有細小鐵片,疼得比較厲害是嗎?”

    “是這麼說,據說疼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只能趴着睡……”達貞寶嘆了口氣,真沒和權仲白客氣,已經問起治療的事了。“這個是再不能取出來了?”

    “別人做不了,是因爲太細小了,而且毫無痕跡。”權仲白心不在焉地說,“但我能做……唔,你給他送信吧!讓他打發人和我約個時辰,我去他家看看。”

    這已經是權神醫最沒架子的安排了,要讓他主動上門去求着醫人,似乎天皇老子都不會有這麼大的面子,達貞寶自然連聲道謝,她雖然天真豪爽,但也不是不懂得看人臉色,見權仲白似乎另有事忙,便告辭回去,權仲白讓她別進內院了,她也乖巧地答應下來,又連聲道歉。

    打發走了達貞寶,權仲白就細細地看起了醫案,直到天色晚了,他纔將這幾張紙摺好收起,命甘草,“去觀音寺那裏問一問,他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要回來了,問他何時得閒,我找他說幾句話。”

    甘草默不做聲,回身就出了屋子。權仲白支着下巴,出了一回神,這才嘆一口氣,起身回內院,準備迎接焦清蕙的盤問。

    以她的靈醒,這件事能瞞這麼久,也算是奇蹟了。權仲白猜她恐怕已經是問過丫頭了,但丫頭們能知道多少?具體內情,恐怕還是要來問他。以她的脾氣,和那伶牙俐齒的性子,不說狂風驟雨地嘲諷他一頓吧,怎麼也得曲裏拐彎地村他幾下,‘作’上一會,纔不負她的矯情。他走進內院之前,是提了一口氣的,幾乎要以爲掀簾而入時,迎接他的就會是蕙孃的冷眼……

    可沒想到,蕙娘非但沒有冷眼相對,反而像是根本不知道這事兒一樣,若無其事地坐在炕前,見到權仲白進來了,便道,“喫飯去吧,我早餓了。”

    當晚直到入眠,她壓根沒問起官司的事,反倒是權仲白,心裏裝了事,她不問,他反而憋得慌,輾轉反側,竟難以成眠,過了幾天才緩過勁來——他還有些提防,以爲焦清蕙是要乘他不備時,再行盤問,可這事兒居然就這樣寂然了結,再沒激起一點下文。蕙娘安安閒閒的,每日裏就是兩飽一倒,得了閒出去請請安,散散步,和雨娘閒話片刻,再有貞寶不時隨達夫人過來探訪,不過一兩個月工夫,胎兒壯大不說,她也漸漸地將容光作養回來,要比前幾個月的憔悴昏沉,看着怡人多了。

    過了二月,雖然天色漸漸和暖,但蕙娘身子沉重,衆人商議過了,也就不令她回沖粹園去,而是在國公府裏方便照料。尤其是巫山和大少夫人都進入隨時可能瓜熟蒂落的階段,大少夫人還好,巫山是進了三月,便算是踏入懷胎十月的最後一個月了。權仲白自然也不好搬遷回衝粹園裏,這個月,宮中忙選秀,他不必經常入宮,索性就多些時間在家,一個預備巫山有事,還有一個,也是多陪陪蕙孃的意思。

    這在家多了,免不得時常就遇見達貞寶,小姑娘愛讀書,每逢過府,總要過來借書還書,權仲白又關心毛三公子的病勢,因三公子一直不曾上門,他也難免問上幾句,達貞寶也急——達夫人估計是想着女方面子,沒肯幫她傳話,一個初來乍到,沒出閣的小姑娘,該怎麼出府傳話去?問得幾次,都沒有送信,權仲白也就不問了,他覺得自己急得有些過露,並且,和達貞寶的接觸也太多了一點。在他自己,俯仰無愧,但焦清蕙就未必這樣想了。

    說起來,焦清蕙也夠古怪的,權仲白覺得,自從她逐漸恢復之後,自己又有點看不懂她了。她不再像前幾個月一樣,不安、惶惑都有點藏不住……一門心思,就是擔心自己爲人暗害,連他走開一步都不安心。現在,她雖然也希望他儘量在側陪伴,可心思重又深沉了起來,做事又和從前一樣,開始與衆不同、深意難測了。不論是官司還是達貞寶,她都沒給出一個符合他預期的反應。

    這感覺,是令權神醫不太舒服的,大抵蕙娘依賴他時,他雖也覺得依賴得有些過火,似乎不很健康,但心裏總還是甜絲絲的。可現在焦清蕙回覆了可以擺佈他的實力,雖然理性上似乎應當高興,但感性上是否如此,那就很難說了……

    這天他去看了封綾——她已經能夠將手擡到胸前了,問知封錦不在,乃是隨皇上去離宮了。便明白這幾天內,應當是不用應召入宮,免不得有幾分高興,便一邊收拾藥箱,一邊和封綾閒聊,“封姑娘的左手針練得怎麼樣了?”

    “還是有些笨拙。”封綾眉眼彎彎,病發當晚那激烈的情緒,似乎是早已經從她心頭消散了。“不過,這一病,我也想通好多事,很多事急不得的,慢慢來吧。”

    權仲白早望見了那副‘辜負春光無數’的繡屏,它就掛在封綾內閨房牆上,透過高高挑起的簾子,隱約便能望見那男人俯首賞花的背

    影。他輕輕地皺了皺眉,沒有說話,可封綾卻跟着他的視線,扭頭也望了回去。

    “這一幅繡屏,我是用了心血的。”她笑着說,“景中畫,畫中景,費了我好些心機,哥哥說要將它毀了,我說不必,這是好東西……別人欣賞不了,我能。”

    從前扶脈,總有封錦相陪,封綾本身話並不多,沒想到今日有了談興,談吐居然這樣不凡。權仲白隔着簾子又再細看片刻,也不禁嘆道,“的確是繡中精品,舉世難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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