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輕輕地合了合杯蓋,吹了吹茶麪上的浮沫,她連眼簾都沒擡,漫不經心地說着客氣話。“您可別,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您是我世伯輩呢……要這麼客氣,以後見了祖父,我是要被責罵的。”

    任憑他喬門冬身家鉅萬,執掌着這麼一個分號遍佈全國上下能量大得驚人的商業帝國,可官大一級壓死人,再有錢又怎麼樣?一品國公府的少夫人,身戴三品誥命,真要較真起來,喬門冬是長輩又如何?一見面他就得跪。不過當時臉皮還沒有扯得這麼破,一個要行禮,一個稍微客氣一下,也就過去了……倒是這會鬧得,蕙娘擺明了是虛客氣,他要跪吧,面子就真不知往哪兒放了,要不跪,似乎難以平息蕙孃的怒火。這麼個四十出頭膀大腰圓的山西漢子,一時竟就怔在這兒了,他一咬牙,站起身一掀袍子就真要屈膝。“快別這麼說,是我有眼無珠把事給辦岔了。別說這跪一跪,要能讓姑奶奶消氣,要我磕幾個頭,我就磕幾個頭……”

    話說到這份上,蕙娘終於有反應了,她還是沒擡頭,聲音清冷。“雄黃。”

    “哎。”她身側兩排雁字排開的丫頭裏有人出列了。

    “把喬大叔扶起來吧。”她啜了半口茶,便隨意將茶碗給擱下了,“讓座換茶,上了點心來,大家好生談話,別再鬧這些虛的了。”

    這話是對雄黃說的,也是對喬門冬的吩咐,這誰都能聽得出來。雄黃碎步上前,作勢將喬門冬一扶,喬大爺本來快觸地的膝蓋又直了回來,他往原位坐下,乘着幾個丫頭來回穿梭着上新茶端點心的工夫,從懷裏掏出大手帕子擦了擦汗,同李總櫃交換了一個眼神,均都露出苦笑。

    商海浮沉三十多年,走到哪裏,不是爲諂媚讚揚環繞?在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卻被壓制得大氣都不敢喘,處處失卻了主動,縱使明知她來頭大能耐大,氣魄也大,兩個老江湖心裏,自然也難免五味雜陳。這一絲笑意中的苦澀,實在是貨真價實。這一點,蕙娘看出來了,門簾後的權仲白,自然也能看得出來。

    丫頭們掀簾子進進出出,自然是把他給暴露出來了——在這個時候,他倒不着急進門給蕙娘張目了:很明顯,人家是早有準備,悄然就把什麼都預備好了,估計就是那六分股份沒交給她,她也一樣有辦法將宜春票號的兩位大佬收服至麾下。可要走開,也有點捨不得,人都有好奇心,尤其蕙孃的起居,他是完全掌握在手心的,前幾個月她得了血旺頭暈之症,健忘得不得了,情緒還極度脆弱,根本就無心關注外事,只顧着保胎了。這幾個月回到府裏來住,立雪院人多口雜,辦事很不方便,也根本沒見她的陪嫁有什麼大動作。閣老府那裏就更別說了,焦閣老忙着辦政事呢,他京裏的學生從早到晚,挨着等他見,除此之外,還有外地來京的各色官員,都盼着得到首輔大人的一兩句指點。就算偶有空閒,怕也是在辦麻家的事——怎麼就這幾個月,兩邊都沒有一點動作,喬家的態度就來了個大轉彎呢。

    正猶豫着要不要進門湊這個熱鬧,焦清蕙已經擡起頭來,衝他燦然一笑。

    “相公從封家回來了?”她站起身子,親自把權仲白領進屋門,正式引見給喬大爺和李總櫃。喬門冬和權仲白有過一面之緣,得他搭過一次脈,此刻自然忙着套關係。“從前是見過的,沒想到有幸能再重逢!”

    權仲白這點翎子還是接得到的,他同兩位商界巨鱷廝見過了,和蕙娘在炕桌兩邊坐下,一邊就和蕙娘解釋,“本來還要進宮的,聽封家人說,皇上今早去了離宮。終於脫出空,這不就早點回家來看看了。只沒想到打擾你和兩位貴客說話。”

    “這算什麼打擾?”蕙孃的眼睛,閃閃發光,她今日特別打扮過,是上了妝的,也穿戴了首飾,竟和懷孕之前一樣,親和中略帶了高傲,高傲裏又透着一絲神祕,人固然美,可是氣質更美。“喬大爺和李總櫃也是上京查賬,順便過來看看我罷了——事先也不打個招呼,不然,就讓你今兒別去封家了,好說也陪着說幾句話。”

    “這可不敢當!”喬門冬又坐不住了——這京城裏能有幾個封家?燕雲衛統領封錦、皇上、娘娘……權仲白終日是要和這些人接觸的,爲了他特地脫空在家,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覺得他不配。“是上門給姑奶奶道喜、賠罪的,姑奶奶大人有大量,就容我們這一回吧。”

    上門沒打招呼,那是昨天到了京城,今日就來了國公府。權仲白更有幾分不解了:什麼事這麼着急,連幾天都等不得……還有什麼事,是要特地來給清蕙道喜的?

    他探詢地望了蕙娘一眼,可蕙娘沒顧上搭理他,反倒是李總櫃的看出來了,他有點詫異,咳嗽了一聲,不疾不徐地就把話題岔開了,向權仲白解釋。“您還不知道?這兩家是又要再添喜事啦,安徽布政使王大人的公子王辰少爺,高中二甲第三名,已經說定了十四姑娘爲妻。這麼天大的喜事,不向姑奶奶道個喜,那哪能呢……”

    春闈放榜是在最近,這個權仲白是知道的。但說老實話,這些進士就有名門背景加持,要混到他這個社交圈,也還尚需時日呢。什麼王辰、王時的,根本就不在權神醫關注的範圍內。他心下更迷糊了,但面上卻還是維持了寧靜,只微微一笑,衝蕙娘道,“哦,這件事,也公佈出去了?”

    這話是含了雙重的意思,蕙娘當然品得出來,她衝他一彎眼睛,看得出來,精神和心情都不錯,“還沒到往外說的時候呢,只是兩家有了默契,沒想到好朋友們消息這麼靈通……這就上門來了。”

    兩夫妻這麼一繞,權仲白的茫然也就被掩蓋過去了,喬門冬衝李總櫃輕輕地搖了搖頭,又來央求蕙娘,“這增資的錢,就由我給您出了,您瞧怎麼着?說實話,這也不是我胡說八道,去年一年,盛源給我們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冒起得很迅速呀,在各地又有人緣,明裏暗裏,真沒少受爲難……”

    “我也是宜春的股東。”蕙娘笑吟吟地說,她衝丫頭們輕輕一擺頭,衆人頓時都魚貫退出了屋子,只有雄黃留下來侍候茶水:雖說是小事細節,可只看這行動間的馴順與機靈,便可見焦家的下人們,是多訓練有素了。這樣的名門氣派,也是商人之家永遠都趕不上的……“如果必定要增資,我爲什麼不增呢?喬大爺您這還是拿話在擠兌我,鬧彆扭歸鬧彆扭,銀錢歸銀錢,要您給我墊了這三百萬,我成什麼人了呢?”

    喬門冬爲她叫破,自然又是一番不好意思,可權仲白也算是熟悉商人做派的,他不必說話,正好得空細品他的神色——雖然面上發紅,似乎很是羞愧,可這位喬大爺眼神可清亮着呢。彷彿之前的連番自貶,在小輩跟前賠罪,壓根就沒能觸動他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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