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大內,屋舍儼然,雖說產婆宮女不斷在翊坤宮中進進出出,更有難以掩藏的痛哼聲隱約從偏殿傳出,但僅僅是數十丈開外,才隔了一道宮牆,便又是一派如海的寂靜,似乎景福宮內的動靜,對這六宮來說,竟是無足輕重,半點都不值得掛心。

    權仲白在殿門口靠牆而立,百無聊賴地打量着翊坤宮前的草木花樹——以權神醫的身份來說,在皇宮大內之中,他很少如此悠閒。畢竟此處是後宮禁地,一般人哪能隨意出入?即使他有御醫身份,也不願在此是非之地多做逗留。也就只有似今日這般,有後妃生產時,他纔會被請到宮中坐鎮,以備萬一后妃出現血崩,可以出手鍼灸止血。只是這又和他自己親人生產時不同,如果能自行生產,嬪妃們自然也有所避諱,不願讓外男見到其不體面的形狀。可以說打從皇后起,三位皇子誕育時,他都要進宮來做這個門神金剛,一等就是十多個時辰,幾乎無法分心旁顧,其中無聊,也就可想而知了。

    尤其今日,從太后起,皇后、牛淑妃,甚至是太妃、楊寧妃,都陸續派人過來打探過消息,翊坤宮簡直是外鬆內緊,畢竟,在三個皇子都有問題的情況下,小牛美人要能產下一個健康的皇子。只要這位四皇子腦子還算靈醒,皇上肯定會多番栽培、重重保護,爲將來留一記後手的。就是按年紀來說,皇上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呢,如今的太子,即使能平安長大,也實在是和父親的年紀相隔得太近了一點……

    但凡是對皇上有些瞭解的人,幾乎都能推演出箇中邏輯,而能在後宮之中位居嬪妃的,又有哪個是簡單人物。權仲白能想出此事,宮中各主位又哪有思慮不清的?要不是有他坐鎮在側,任何輕舉妄動,只怕都會喫不到羊肉、反惹得一身騷。小牛美人能否平安產子,還真不好說……

    權仲白又嘆了口氣,他多年來修煉童子功,練精還氣之餘,自然元陽穩固、五感也十分敏銳,聽力勝過常人一些,院中諸人還未察覺異樣時,他便已經直起身來,踱到了宮門前,恭敬地彎身長揖,“皇上。”

    就像宮中諸妃瞭解皇上一樣,皇上又豈能不瞭解這些美人們的心思?這一次,有他權神醫坐鎮,萬歲爺竟然還不放心,他是親自來給小牛美人鎮場子了。

    “幹嘛這麼客氣。”皇上隨口說,語氣中的親暱、隨意與信賴,卻在這幾個字中顯露無遺。“琦玉這是發動幾個時辰了?”

    權仲白直起身子,竟也就真不客氣,他同皇上並肩而行,進了翊坤宮主殿,皇上才一落座,他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在下手給自己找了一張椅子,“陣痛應該有兩個時辰了,距離真正開始用力,那還說不準要多久。皇上雖盼子心切,可也來得早了點。”

    “你也有半個月沒給朕把平安脈了。”皇上有幾分哀怨,“幾次進宮,居然不到長安宮來請見,還得讓朕親自過來逮你。”

    “這不是還沒到半個月嗎,皇上身子安康,沒病沒痛的,我又何必過去?”權仲白挽起袖子,見皇上跟前已經擺上了一張圓凳,亦有人在皇帝腕下墊了迎枕,他這才挪到了萬乘之尊的身側,把兩根頎長而白皙的手指,摁上了這一位的脈門。——雖說一般大夫,給皇上請脈自然要跪下相請,但權仲白卻從來都是例外。

    室內頓時安靜了下來,不論中人還是宮女,均都垂眸斂目,唯恐驚擾了權神醫,倒是皇上顯得輕鬆自如,他略帶深思地掃視着權仲白的面容,見他眼睫半垂,已經全心全意地揣摩起了自己的脈象,倒不禁微微一笑,眸光溫存了幾分。“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居然還不盤問朕的來意。”

    “不許說話。”權仲白說,他大概也是世間能直接喝令皇上閉嘴的寥寥數人了。皇上竟也不以爲忤,他閉上眼,又沉默地等候了片刻,權仲白這才鬆開手指,又翻了翻皇上的眼皮,“您最近又犯老毛病了吧?”

    “有點。”皇上嘆了口氣,“可還沒往上反呢,只是口中常冒酸液而已,也就沒有服藥。”

    “這和服藥關係已經不太大了。”即使病人是九五至尊,權仲白也還是如此直言不諱,“這是您的心病,胃液逆流也只是表徵而已。不論是服藥還是鍼灸推拿,都不能緩解根本。心裏鬆弛下來了,症候自然也就跟着緩解了。”

    皇上在權仲白跟前,倒是從不擺他的皇帝架子,他嘆了口氣,連朕都不說了。“這我還不知道嗎?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可最近朝廷裏鬧成這個樣子,我——朕心裏難受哇。”

    難怪今天連已經不用伺候在皇上左右的連太監都跟着過來了,原來還是想要借用他的政治身份,給老人家帶話……

    “心病還須心藥醫,”權仲白也沒有裝傻,“可爲您送藥的人,卻不能是我。這個病,我治不了。”

    要是這麼輕易就能說動權神醫做說客,皇上也就不用擺出這偌大的陣仗了,他臉一沉,半開玩笑地說,“會這麼爲難鬧心,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然,我怎麼說也是金鑾殿上的人,動用點霹靂手段,難道就不能下臺了?你要不出手,那我——我就抄了閣老府了啊!”

    見權仲白嗤之以鼻,已經回去寫醫案了,皇上多少有幾分惱羞成怒,他擡高了聲調,“我可真抄家了啊!我這就派人下令了啊——嗐,子殷,你怎麼就這麼倔,給句回話不好嗎?”

    到底是在重重險境中殺將出來的,這無賴得理直氣壯的做派,和焦閣老、楊閣老簡直有本質上的相通之處。權仲白一擡眼皮,不緊不慢地合上了這本貼了金箔的醫案,隨手遞到了小中人手上:皇族內眷的醫案,歷來是在宮中妥善收藏,從不能帶出神武門的。“您不會這麼做的,這你我也是心知肚明,您是要當一代賢君的人,怎麼會在史書上留下這麼一筆呢?您就別嚇唬我了,這件事,我還和以前一樣,不管。”

    以他身份,周旋在王公貴族之間,這些重量級人物,少不得有無數密事相托,權仲白幾乎從不答應,態度冰冷堅硬,可謂是有恃無恐。這也的確是托賴了他高貴的身份、出神入化的醫術,可更重要的,那還是皇上超出尋常的寵愛。先後兩代皇帝,對權仲白都是信寵有加、屢示殊恩,這份聖眷,甚至不是權家本身的起伏能夠左右的。可就算是如此的寵愛,這個權神醫,對着皇上的一點請託,也還是一口回絕,幾乎毫無迴旋餘地……讓他跑腿做點事,真是千難萬難,沒有哪一次,不用付出偌大的代價……

    皇上撫了撫下巴,倒也不禁失笑,“子殷這是在迫我拿點誠意出來了。”

    自從兩人見面以來,實際上已經你來我往,在言語中攻防了幾次。這等層次的交鋒,放在尋常人家,也就是圖窮匕見,大家兵刃相見時纔會偶然出現的激烈了,可對於皇上來說,竟似乎好像是開胃小菜,非但應付得輕鬆裕如,權仲白的冷漠,反而好像激起了他的興致。這位清瘦青年,眉宇間也現出了一絲興味之色。“選秀至今,也有半年多了吧,我記得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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