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作敢當,焦清蕙就有千般不是,她也始終都是一個很有擔當的人。權仲白見慣了事發前耀武揚威春風得意,事發後砌詞狡辯遮遮掩掩的貴人,縱使心情再沉重,對清蕙的作風,始終還是有三分欣賞的。

    “這麼小半瓶香露,滴到一罈子湯裏,喝得出一點香露的苦澀味道,倒是不難。”他一面也是整理自己的思緒,一面也是看看清蕙的反應,“但要從被稀釋成這個樣子的湯水裏,喝出香露品種上的不同,那舌頭的靈敏,已經是近於通玄了,我一生嘗過了多少藥材,品嚐這兩種香湯,也只能嚐出都是添了香露不錯,品種上的差別,是一點都分辨不出來。”

    就和每一次遭遇他的挑釁,他的打擊時一樣,焦清蕙的脊背挺得很直,脣邊掛着若有若無的笑意,她顯得這樣的從容,這樣的胸有成竹,似乎他的所有籌碼,都盡在她的掌握之中。

    “我對我的舌頭,還是有點自信的。”權仲白繼續說,“想來你那丫頭就算是飲食上有幾分造詣,也不能登峯造極到這等地步。這個說法一入耳,我就覺得透着幾分假,請來的十多名老饕裏,除了梁公公以外,亦無人可以分辨箇中區別,可爲什麼梁公公可以嚐出來,並且嘗得這麼準呢?要知道人越老,舌頭也就越遲鈍,梁公公今年將近八十了,一般的古稀老人,五官都有退化,連我都分不出的區別,他卻能分得出來?”

    焦清蕙的脣角,勾起了一點神祕的笑意——十八歲入門,一轉眼,過年也就要二十歲了,她正進入一生中最好的一段年華,青蔥的眉眼,漸漸雕琢出了婦人的嫵媚與風華,僅僅是這麼隨意裝束在炕邊盤坐,都像是一尊剛雕成的寶石像,陽光裏隱爍七彩光芒。她沒有說話,可態度卻分明在引誘權仲白往下講,去探尋她的奧祕,她的心機。在平日裏輕言淺笑、薄嗔風流背後,這個真正的焦清蕙,寶石一樣光彩奪目、冰冷堅硬的剪影,到底還是慢慢地被他給‘看’出來了。

    權仲白也就繼續往下說,“可在這件事上要動手腳,也不是那麼簡單的。第一,香露是大嫂下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第二,這品嚐湯汁的工作,第一回是在你高燒病危時完成的,你根本就無法左右請來品嚐湯汁的人選,第三,即使買通了梁公公,他如果自己真品嚐不出來區別,勢必也很難取信於人。也就是因爲這三點,雖然由頭至尾,只有一個梁公公肯定了石墨的猜測,可爹孃乃至祖母,都對你的說詞深信不疑,先就認了達家有罪。畢竟如果真是達家搞鬼,即使我們設法索要桃花香露,達家也多半是託詞回絕,或者察覺出破綻,在市面上隨意買一兩瓶敷衍。要在這件事上兩邊攤開來對質,也沒有任何意義,達家是決不會承認,而我們家又絕不會相信他們的言辭。事情到此,已經成了死案,達家在絲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已經被目爲同盟兇手,也給了爹孃一個發怒的藉口,由此以後,兩家漸行漸遠,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人總是很願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清蕙淡淡地道,“如果爹孃不是早有擺脫達家的心思,就憑這麼幾句話,他們又怎會輕易定罪呢?”

    權仲白亦不禁點頭,“這話說得不錯,本身事理上很說得通,又投合了爹孃的需要,他們自然對這一番解釋深信不疑了。每個人辦事都有自己的風格,你就是愛走陽謀,就算我明知其中恐怕有詐,但在抓到真憑實據之前,也不能憑空指責你什麼。”

    他頓了頓,又道,“其實就是抓到了真憑實據,又能如何?依然沒法指責你什麼,你的安排,隱藏得太深了。”

    清蕙又再神祕地一笑,她怡然道,“我說,封綾的病情怎麼忽然又出現反覆,原來你這個月常跑封家,就是爲了起梁公公的底。”

    權仲白不置可否,“梁公公是御膳房出身,嗣後在宮中得居高位,執掌的也都是喫、喝、玩、樂諸事,可說是京城最大的講究家。和各大豪門世族多少都有些往來,不過,要不是連公公提起,我還真不知道,二十年前,他和你們家還有一段淵源。”

    他點了點清蕙,慢慢地說,“更不知道,梁公公當時在宮裏就管着精製各色花露香料的御用監。你們焦家用的祕製香露,提純辦法,還是來自宮廷,工藝和民間不同,僅從香露顏色,就能分辨出來。”

    見清蕙神色變化,他已經明白自己是走對了路子,“也只有自己研製出的香露,才能輕易嚐出不同了,我的舌頭再靈敏,比不上親手研發這香露的大師,倒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的確還是沒想明白,你在立雪院內是怎麼就能安排好一切,在那時候,你可還不知道梁公公的確能分辨出兩種香露的細微區別。”

    他沉默下來,把棒子交給了焦清蕙:到目前爲止,他所說的也只是一些可有可無的事實,就算傳揚出去,聯想或許有,可要推翻權家上層對這件事的結論,始終還是證據不足。清蕙說與不說,都在兩可之間。會把這件事揭穿到哪一層,也就是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焦清蕙晶瑩的眉眼間,流轉過了一絲笑意,“嘗是嘗不出什麼不同的,味道這麼淡,就是兩瓶放着現嘗,又哪裏嘗得出來。”

    她乾脆利落地給權仲白揭開了骰鍾,“可宮廷祕法,蒸出來的特純花露,氣蘊芬芳留香特久,也不是市面上售賣的貨色可以隨意比較的,兩瓶香露香露,不同點就在於蒸制辦法,其實和品種沒有太大的關係。宮廷蒸制的這一種,只要鼻子稍微敏銳一點兒,就可以在熱湯香氣中輕易地辨別出來它的香味,即使混在湯裏,像我這樣的人,一聞到味兒也都要連打幾個噴嚏。可市面上售賣的那一種,被湯味兒一衝,我聞着就沒有什麼反應了。”

    權仲白頓時明白了過來,“梁公公雖然也許嘗不出來不同,但只要一聞熱氣,那就什麼都明白了。可其餘喫家,卻不像梁公公,除了精緻美食之外,還是調香的行家……”

    這個錯綜複雜牽連甚廣,不由分說就是一個黑鍋扣上去,幾乎無法分辨清白的手法,就是他也要稍微理一理因果關係,“我想,你在喝下第一口湯時,就已經吃出了不對吧?”

    “我從前也喝過摻了桃花露的湯,”清蕙淡淡地說,“文娘年紀小,和我鬧了彆扭,便想法子作弄我……當時不察,喝了兩碗,咳嗽嘔吐了半天,也微微發了一點燒。倒是累得她被關了三個多月抄金剛經。你也知道,兩種香露的味兒其實都差不多,我當然還記得從前的味道。當時我打的什麼主意,你應該也猜出來了吧?”

    “是想把這事鬧大吧?”權仲白現在多少也瞭解了她的行事作風了。“你不舒服,自然請的是你慣用的醫生,我人在宮裏,你的病勢如何,還不是由着那位大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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