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仲白真不愧是天生下來膈應他爹、他媳婦的天魔星,蕙娘都這樣了,他卻還是那淡定逾恆的死樣子,即使一條腿被吊在半空之中,面上身上星星點點,全是剛結的血痂,看着也依然還是那樣仙姿飄飄、風流外溢。他衝蕙娘微微一笑,語氣畢竟是比上回兩人說話時軟和了一點,“沒什麼大事,再過十幾天就能下地了。”

    有些事,不到發生的時候,真是沒辦法去預料自己的反應。蕙娘有那麼多話要說,那麼多賬要和權仲白好好算一算。三十多歲的人了,就算有再好的理由,也不能閒來無事就拿命去賭,她更想知道權仲白究竟是失蹤去了何方,和密雲那場爆炸又有沒有關係。可到了這時候,她忽然發覺這些問題都可以擱到一邊,在這一刻真的都不算什麼了。

    “再過十幾天才能下地?”她現在最關心的就是這件事了。“你要是折了腿,那傷筋動骨一百天……”

    權仲白瞅了她幾眼,神色也有點奧妙,也許他也沒想到她會是這個表現,他的語氣又緩和得多了,“沒有折,就是從山坡上往下滾的時候崴了腳罷了,十幾天後就能恢復自如,只是有兩三個月不能騎馬了。會弔起來,也是因爲那處有淤血,這樣好得快。”

    蕙娘勉強鬆了一口氣,她已經走到權仲白身邊坐下,雖說在最初的驚詫過後,這會她也算是緩過勁來了,可仍然禁不住有將權仲白細細翻檢、查驗傷處的衝動——只是想到權仲白同她上回對峙,她雖然強力否決了和離又或者是貌合神離的提議,但聽他意思,似乎是不置可否,大有自此以後依然橋歸橋路歸路的意思。這手伸出來,便不知道該不該放到權仲白身上去。

    兩人目光相觸,權仲白神色含蓄,令她看不出情緒。她覺得他是明白了她的猶豫,可礙於頭前喊分手的態度那麼堅決,就算有所軟化,以他的性子,也是決不會表露出來的……

    好好的兩夫妻,爲什麼非得要走到現在這樣,兩個人堅持得都辛苦,夫妻對峙,甚至比腥風血雨的外部鬥爭還要更疲憊,更傷人……蕙娘忽然有些意興闌珊,她自己心裏也清楚:這幾天,事太多了,衝擊一浪接着一浪的,情緒實在是太容易亂了。

    “這怎麼鬧的,”伸出來的手,到底還是沒放到權仲白身上,她若無其事地爲權仲白掖了掖被角,語氣也冷了下來。“你是有妻有子的人了,怎麼行事還這麼不小心?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管你做什麼,如此以身犯險,就是不對。”

    兩個人回到對峙的老路子上來,倒似乎都安心了,權仲白沒有動氣,一句話就把蕙娘給堵回去了。“這句話你自己也應該好好聽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兒子,有相公的人了,不管想做什麼,如此以身犯險,就是不對。”

    蕙娘臉上一紅,難得被權仲白抓住了痛腳,“我那不是不知道體質變化,反應會那麼大嗎……”

    “我出事之前,不也根本就不知道會出事嗎。”權仲白閉上眼,有幾分倦怠地嘆了口氣,他吩咐蕙娘,“把那邊溫着的湯拿來。”

    屋內雖有一個小鬟服侍,可蕙娘還記得權仲白在她起不來牀的時候,都是怎麼陪護她的。兩人就有再多矛盾,她也不是那等不知回報的人,她親自到火上,用白布墊着手,把一罈子濃濃的大骨湯給逼出了一小碗,又把權仲白給扶着坐起來。“你別動了……這隻手不是還包着呢?”

    她從來沒伺候過人,動作自然有幾分生疏,見那湯還冒了白煙,便自己淺嘗一口,覺得還能下嚥,這才把調羹塞到權仲白脣邊,白瓷勺上一泓淡黃色湯水,上印了淺淺的胭脂印……權仲白又瞅了她一眼,他慢慢張開口,就着那淺紅色的胭脂印,將湯水給嚥了下去。

    屋內一時雖無人說話,可氣氛卻很有幾分旖旎寧馨,蕙娘服侍着權仲白喝了一碗湯,將空碗擱到一邊去了,又從袖子裏扯出一條手絹來,給他擦拭脣邊的汁水——勁兒究竟是大了一點,牽動權仲白脣角一側一個傷口,他皺着眉頭嘶了一聲,蕙娘忙移開手,可這手一印上去,就真挪不開了,她輕輕撫了撫權仲白傷損的臉頰,也不願去看他的表情,只細細審視着這一個個細碎鮮紅的痂面,看着看着,便情不自禁,越湊越近,睫毛似乎都要扇到權仲白的臉頰上了……

    都到這份上了,權仲白也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兩人也就真的很難再走下去了——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把蕙娘撐在牀上的那隻手給拿掉了,蕙娘就勢輕輕地跌落下去,倒在權仲白胸前,她眼睛忽然有點潮熱,只盼着這靜謐一刻能再持續下去,覺得權仲白吸了一口氣,似乎是要說話,便摸索着伸出手,蓋住了他的嘴巴。

    權仲白也就不說話了,他用那隻好手拿下了蕙孃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蕙孃的肩膀,就像是在拍一隻貓。蕙孃的眼淚不知如何,就被他給拍出來了。她一邊哭,一邊倒是想說話了,抽抽噎噎地道,“權仲白,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兩人間的愛恨情仇,真是講都講不清楚,這番話內蘊含了多少情緒,又暴露了她的多少弱點,蕙娘已經懶得再去在意了,她甚至不想再去猜度權仲白的心意。前後兩輩子,她也算是見多識廣,從宜春票號的兩個掌櫃,到她自己的親祖父帝國首輔,不能說她沒有和一等一的人精子打過交道,甚至就是現在,她還在暗暗推動着良國公按她的思路去走,敲打、試探權夫人的立場,可說是以一人之力和權家三位長輩博弈……可這些人中龍鳳,沒有一個人能像權仲白這樣令她如此挫敗、如此痛恨,如此,如此……

    權仲白按住她的肩膀,低聲道,“那你殺了我算了——唉,別哭啦。”

    他的聲調中亦飽含了難言的情感,愛不像恨不像,複雜至極處。蕙娘心底,真是五味俱全,委屈、心痛到了頂點,她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擡起頭來,狠狠地瞪了權仲白一眼,這才主動傾前,咬住了他的下脣,力道之大,甚至令權仲白模模糊糊地痛呼了一聲。

    脣齒相接,多少情緒都在這簡單的動作中得到慰藉、得到釋放,吻得半日,蕙娘慢慢欲要分開時,卻被權仲白摁住了後腦,又將她按了下去……

    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屋角的金猊玉兔香燃得盡了,只有金獅銀兔還在爐中做相博狀,餘下一縷香菸慢慢騰起,在屋樑左近徘徊不去,似乎已成了這靜謐屋內唯一的活氣。

    良久良久,梁下牀間纔有了響動,權仲白低低地道,“外頭是怎麼傳說密雲那事的,你說給我聽聽。”

    “說是附近村民當晚就聽到一陣陣地巨響,”蕙孃的聲音裏透了淡淡的嬌媚,“白日裏過去一看,山坳裏頭有好些零碎屍塊,並七八輛大馬車,死的人什麼樣的都有,衣衫多半都被炸破爛了,大多都是屍首無全,也無從辨認身份,現在都傳說是京中人雪夜試炮,又出事故了。還有人誇說這回畢竟是學聰明瞭,知道在城外試,免得和從前一樣釀出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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