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東南亂事初平,朝中事務繁多,又恰逢年後京察,很多事年前總要鋪墊一番,在臘月封印之前,焦閣老從來都是忙得□乏術。蕙娘和權仲白說了半日的話,老人家居然還沒從宮中回來,她心緒煩亂,又因不便在孃家過夜,時間有限,便索性進了內院去看文娘。正好,文娘也從花月山房出來,正和四太太、三姨娘說話呢。

    定親到現在也有大半年,像文娘這個年紀的姑娘,氣質變化也就是幾個月的事。她看起來不再是那個嬌滴滴的相府千金了,起碼粗粗看去,也有了幾分溫良恭儉,甚至是穿戴打扮,都不復從前做姑娘時的處處出挑講究,恨不得連一個耳墜子都是有來頭的。蕙娘將她細細打量了一遍,見她身上也就是一個珍珠項圈,說得上舉世難尋,還有從前的氣派,其餘衣飾,只得‘得體富貴’四個字,心裏就先安了一點:現在王辰、王時兄弟都在京裏,肯定也住在一處,焦家給文孃的嫁妝再多,也比不上渠家的那位姑奶奶,與其從過門時起就擺出一副誇豪鬥富的架勢,倒不如現在自己就改了性子,在這種事上爭,是最沒有意思的。

    “正月就要出門子,這幾個月也學了不少本事吧?”就算心裏再亂,在嫡母、生母和妹妹跟前,蕙娘自也不會露出一分一毫。她端正着臉色考問文娘,“賬本會看不會,內院那些瑣事,心裏有數了沒有,這一陣子都上什麼課了,逐一說給我聽聽,若被我發覺你偷懶耍滑,我是要罰你的。”

    文娘就算有所長進,在姐姐跟前也還是那樣,又不甘心,又很聽話,她撇着脣,望着自己的腳尖,不情不願地細聲說,“每天早上起來,先上算學課,認蘇州碼子,看賬本,做四則運算,還有雞兔同籠,物不知其數……下了算學課,跟着娘發落家務,也幫着管事,從採買、廚房到灑掃庭除,一個月學一件事,娘還讓管事媽媽們教我外頭那些壞掌櫃們的手段。下午刺一個時辰的嫁妝,午睡一會,起來學……學閨房的事……”

    從前四太太慈和,文娘實在是被寵大的,從小到大,那是深通文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得了閒不是吟風頌月、清玩雅貢,就是喫喝玩樂、打扮修飾,雖說深通文理,一手工筆花草連名家都要讚許,可對居家過日子,她是一竅不通,無非是跟着蕙娘混學些皮毛而已,這半年突擊下來,總算知道世間疾苦,爲人處事雖不說大見改觀,可那招人煩的傲氣是收斂了幾分了。說起閨房之事,更是紅透了一張小臉,瞧着憑地可人意兒,四太太和四姨娘對視一眼,都微微地笑,四太太道,“你姐姐今兒來給你添箱的,你也不看看她帶來的好東西,就只顧着在這害羞。”

    文娘從前多計較這些首飾玩物?現在倒是都不在意了,牽着蕙孃的衣角,低聲道,“那個晚上看吧,我想和姐多說一會話。”

    這是想要小姐妹說私話的意思,長輩們自然成全,因防着老太爺回府,沒讓兩姐妹進後花園,四太太把她們打發到東廂去說話,“你們愛說多久就說多久。”

    文娘就是這個樣子,面上不說,其實心底不知多依戀姐姐,門才一合攏,她就投入蕙娘懷裏,滿是委屈地低喚了一聲,“姐……”

    “幹嘛。”不要說權仲白,就是蕙娘,其實也都喜歡這樣小鳥依人、楚楚可憐的妹妹,勝過爭強好勝的她許多許多,她籠着妹妹的後腦勺,放軟了語氣,“都是這箭在弦上的時辰了,你別告訴我,你又反悔了,再不想嫁了吧?”

    “那倒沒有……”也許是因爲知道時間不多,蕙娘隨時要被傳喚到前頭去,文娘只忸怩了片刻,便坦然道,“最近他上門幾次,我在後頭看着,倒也覺得人還算不錯,起碼談吐還挺文雅的。我就是想,聽說他和從前那個,兩人感情一直都不錯……”

    原來是討教這個來了——這個也只能衝蕙娘討教了,畢竟文孃的情況,又更棘手一點。達貞珠再怎麼樣,那是進門就過世了,等到蕙娘成親時,去世幾乎已有十年之久,可王辰那個元配,也就是幾年前纔剛過身,而且兩個人是實實在在地做了好幾年夫妻。文娘心裏有所顧慮,不知如何處理和原配孃家之間的關係,也是很正常的事。別的不說,蕙娘心裏有數的:王辰身邊那幾個通房,雖說沒有姨娘的名分,可幾乎全是元配身邊陪嫁丫頭給擡舉起來的。文娘在公婆、妯娌跟前可能不大能喫虧,可在自己小院裏,卻絕非沒有敵手。不要小看通房丫頭,雖說在身份上,她們永遠無法和主母匹配,可男人的心在不在你這一邊,這差得就多了。

    會怕,總是比不會怕強,文娘究竟還是成熟了一點,不那樣令人懸心了。

    “對前頭的元配姐姐,肯定是要尊重、恭敬的。”蕙娘點撥妹妹。“在明在暗,都別說她一句不是,就是你弟妹挑着你抱怨數落,也決不能上鉤。她孃家的不是,人人都能說,唯獨就你不能,王辰要是個明白人,自然懂得做事。不過,以他們家的身份地位來說,就算將來祖父過身,他們家也和我們家不能相比,頂多就是依附着王家在福建老家開枝散葉,多置辦產業,爲下一代鋪鋪晉身的道路,要說有什麼別的想法,那也是沒有的事,你和他們家發生矛盾的機會也不是很大。總之你越是關心前頭,就越顯得自己宅心仁厚,你是長子嫡媳嘛,不必同誰去爭,有時候,喫虧是福。”

    想到達家那個令她隱隱有幾分忌憚的達貞寶,她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這才又振作精神,告訴了文娘幾句經驗之談,見文娘仔細聽了,細白側臉全神貫注,長長的睫毛略微垂着,小嘴一嘟一嘟的,好似默記着自己所說的每一句話,心頭不禁又是一陣近乎疼痛的感觸:這麼個嬌嬌嫩嫩的瓷娃娃,到底也到了出門子的時候了,從此後世間的風霜雪雨,也要獨自承受,家裏人再關懷,能幫的終究也是有限……

    文娘自己倒沒覺得多麼不捨、害怕,也許是因爲婚期近在咫尺,她終究是做好了準備,從姐姐這裏聽了一席話去,態度又再安定了一分,伏在姐姐懷裏,先撒了一通嬌,“沒事也不多回來看看我,我還以爲七夕你能回來呢,偏是毫無音信。這次回門,也不把歪哥帶來,姐夫更是不見人影……”

    提到權仲白,蕙娘立刻就是一陣煩躁,這煩躁甚至無法壓制、掩藏,她把文娘推開,輕輕地擺了擺手,“別提他啦。”

    說着,也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想說什麼,又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文娘可能還是頭回見到姐姐這副模樣,哪能不驚奇萬分,她坐直身子,愕然瞪了姐姐半晌,“怎麼,姐,你和他拌嘴了?”

    “沒有。”蕙娘只胡亂搪塞,見文娘顯然不信,她甚至都有些語無倫次,“唉,就稍微拌了幾句,你別管啦——等你出嫁以後就明白了,夫妻間肯定都是磕磕碰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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