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閣老今天在廷內耽擱得的確是比較久,幾乎日暮西山時纔回了小書房,他還帶回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就是蕙娘,也還是頭回見到這個在京城已是聞名遐邇的人物——雖說,兩家之間曲曲折折,還算是扯得上親戚的。

    “這就是老首輔視若掌上明珠的女公子吧?”楊閣老一手撫須,欣然道,“快請起,大家都是親戚,寒舍受子殷恩惠頗多,也可說是他的老病號了。我常和善久說,這一代這麼多親戚,唯獨他二姐夫同子殷這個大舅子,那是一定要常來常往的,能學到幾成本事,都算是他的福氣了。就是他七姐夫,比起這兩位來,都有所不如呢。”

    楊善久的七姐夫,那就是下一代平國公,剛受封的鎮海將軍許鳳佳。二姐夫孫立泉已經繼承了侯位,現在領着上萬人的船隊,權仲白一個醫生居然能壓住一個,和另一個相提並論,不要說蕙娘,連焦閣老都笑道,“樂都,你是見外了,仲白說來也是你的晚輩,哪談得上什麼恩惠呢。”

    楊閣老大號楊海東,字爲樂都。不過,以他的身份,如今會用名、字來稱呼他的人,也並不多了。入閣之後,多半都以閣老呼之,即使有人喚他表字,起碼也要加個先生——可在焦閣老跟前,他卻顯得極爲謙遜,“您也是見外了,平時在朝中,彼此以職位相稱也就罷了。這私底下還不叫我一聲海東,您是和先泰山一輩兒的,這一聲樂都,簡直就是在罵我嘛。”

    除非很親近的關係,不然,一般來說大名,那都是長輩用來叫晚輩的。楊閣老這麼說,是在表明自己的後進身份。

    焦閣老呵呵笑,從善如流。“海東你這是在提醒我年紀啊,的確,人生七十古來稀呢,這都八十多歲了,老了老了,精力是真的跟不上啦。”

    焦閣老最近也的確是在鬧着要乞骸骨,鬧來鬧去,皇上就是不許:東南大亂,朝廷裏不能有大的變動了。他這致仕鬧的,倒是把楊閣老越鬧越被動。隨着東南軍費猛增,朝廷銀庫見緊,這個地丁合一的事,看來似乎又要被擱置了。——要知道凡是改革,就沒有不花錢的,即使地丁合一是開源節流的好事,可這事嚴重地觸犯了各階層的利益,一旦實行下去,民間很可能會起動亂。起碼那些地方豪強,沒幾個願意繳納如此暴增的賦稅……沒有錢,怎麼勞軍,不勞軍,誰來鎮壓這起刁民?

    蕙娘雖然幽居府內,但一直很關心朝廷局勢,對楊閣老的處境,她心裏有數:在他們這個高度,成敗那也就是一翻手的事,要不是楊閣老被逼得有點不安定了,他未必會對祖父這麼客氣……在權力頂峯,什麼先學後進、長幼有序的空話,可是半點都不頂用。

    “您可多心了。”楊閣老果然有點不安,忙給焦閣老順鬍鬚,“您這是老當益壯、老而彌辣,後生們可離不得您的指點,少了您,別說我們了,皇上都喫不香睡不着——”

    “沒有的事,”焦閣老一指牆角,蕙娘便會意地挪步過去,將小廝兒遣退,親自在紅泥小火爐上烹熱了一壺水,端過來淋杯、暖壺……給兩位絕對的朝中大佬沏一道繁複的茶。“也就是放不下後人,這才又硬撐了幾年,這不是,眼看着要往下退了,還惦記着讓她來認認人呢。往後我們家要有事請海東照拂,少不得是她上門來求了。”

    “這是哪裏話。”楊閣老立刻表態,“大家都是親戚,有什麼事您派人送句話就行了,至於這麼客氣嗎,您這麼說,我連坐都坐不穩了!”

    兩人免不得虛情假意地客氣一番,楊閣老又拍着胸脯,把‘日後有任何事情,只需一句話,不論看在誰的份上,這忙都是非幫不可的,但凡皺一皺眉頭,我就不姓楊’這麼一個意思,用文縐縐的言語給蕙娘表達了出來。老太爺這才笑道,“好啦,時間也不早,我知道海東家去還有許多人要見——我這裏又何嘗不是?來年就是京察了,好些學生心裏也是不安定得很……咱們還是先談談正事吧,孫侯那邊,你可有收到什麼消息?”

    楊閣老面上閃過一線擔憂,字斟句酌,“按說這時候,應該也已經往回走了。從前朝來看,三寶太監走得最遠的那一次,來回也不過就是兩年多……”

    孫侯出海,也已經有兩年多了。雖然消息傳遞不便,很可能他已經就在大秦左近,可報信的船隊卻還沒能靠岸。可按東南一帶海盜肆虐的情況來看,這一支兩萬多人的船隊,起碼還沒有回到呂宋附近,不然,海寇是腹背受敵兩面夾擊,這一起烏合之衆,哪裏受得住幾萬人的壓力?

    什麼事,都是先算敗再算勝,皇上可以不願去想,軍隊們可以只顧練兵,但這兩個帝國的大管家,不能不爲萬一做準備,萬一孫侯全軍覆沒沒有回來,東南局勢立刻糜爛不說,皇傢俬庫血本無歸,往後未必不會向朝廷開口。在這兩件事上,內閣必須先拿出一個態度來,畢竟派系之爭歸派系之爭,在此等國家大事上,閣老們如不能攜手共進,則你進我退之間,不數年,皇上的權威越漲,臣子們的處境,也就越艱難了。

    焦閣老喟然長嘆,“三年多了,他這是走到哪裏去了。昔日出海時,去處也說得不清不楚的。曾聽說或者會往泰西之地走一遭去,又像是隻準備在南洋一帶打轉——”

    楊閣老瞅了焦閣老一眼,又瞟了瞟蕙娘,見焦閣老木無反應,並不遣出蕙娘,略略沉思了片刻,也就心事重重地微微一笑,略帶詭祕地說。“您老人家明鑑,他去哪裏,這不由得他做決定,甚至連皇上都不清楚。不過,從東南情況來看,他或者是發覺線索,一路往遠處追去,纔給那羣紅毛洋番機會,讓他們糾結倭寇、安南水匪並琉球一帶的流寇,妄想向我們水軍施加壓力,把澳門、臺灣兩地再吐出來。”

    “按皇上的意思,休說回吐,只怕日後不把他們驅趕到千里之外,他是絕不肯干休的。”焦閣老蹙眉長嘆,“心是好的,現在北戎分裂了,東北女真人早消停了,雲南一帶鬧不起來的,再將東南一帶邊患平定,將來只要能從遠洋帶回一點商機,東南這一帶就更加繁華了。可南富北窮,不是長久之計。昔年明亡就是因此。海東你聽我一句話,地丁合一要搞不假,可商稅卻不能再這麼輕了。藏富於民不是這麼藏的,商人太富了,對國家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

    “現在老百姓的日子,還是太苦了。”楊閣老也是眉頭大皺,做憂急狀,“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就是東南形勝之地,也經不起幾年的歉收,更別說西北西南,將近十年了,元氣這才慢慢地恢復了過來。學生是一想到這兒,心裏就難受得很……”

    要掌管一個國家,只會內鬥不會辦事,那是不成的。能把下頭人管好,只是入門本事,一雙眼要能看到這個國家十年、二十年後的樣子,甚至是爲百年後的將來作出部署,纔是一個真正的首輔。焦閣老緩緩地道。“從祖龍以降,兩三千年了,就是開國至今,也有一百多年,往往這立國一百多年時,都是要出中興之主的,我們大秦也就出了皇上。似乎長天久日,有些事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可海東你別笑話我。這七八年來,我每常細思,總覺得有幾分懼怕,開海不是頭一回,可開海由皇家牽頭做生意,確實從未聽聞。聽說東南百姓,十戶裏九戶都在織場做活,產出來的絲綢,天下哪裏消化得了?還不都是暗地裏和洋人做了交易。這入貢互市從來都是教化妙招,我總覺得,也許就在這幾十年內,宇內也許將有一場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是說不定的事……我也許是看不到,可你還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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