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自己是不是神醫,受傷總是叫人不快的一回事。尤其傷筋動骨,最忌隨意移動。權仲白又是倉促過來焦家,堆積如山的醫案根本就沒帶過來,雖說焦閣老屋內不乏書冊,可卻多是詩詞歌賦之類,或者便是齊民要術、天工開物等農工科目,權仲白閒來無聊,翻看了幾本,卻覺得比不看更爲無聊。眼看天色將暮,料想妻子喫完晚飯之後,可能就直接回家,不再回來看他了。他多少也有些遺憾:別看焦清蕙平時膽大包天,似乎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可在有些方面又是風聲鶴唳,別人稍微有一點動靜,她就嚇得要往牆後頭藏……這一次被嚇走,也不知是覺得有這麼一個神通廣大的組織要害她,她怕得必須立刻找祖父訴說一番,還是被別的事給嚇着了……無論如何,在傷口痊癒,自己回家之前,她恐怕是不會再來焦家,怕是要十多天後,才能再和她繼續剛纔的話題了。

    人在病牀上,情緒自然是最脆弱的,就是權仲白也不能例外,眼看天色慢慢地暗下來,那兩個垂髫小鬟一聲不吭地進來點亮了油燈,又搖下樑下宮燈,□蠟燭。片刻之後,屋內便亮得如同白晝一般。可這燈火,畢竟是不能抵抗外頭的沉沉暮色,就如同這來往之間的衣袂拂拭聲,並不能緩解他的孤獨一樣。手裏的一本書,拿起來又放下了,他靠在牀頭,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到手的夜光石,又想想用在清蕙身上的新毒藥,偶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巨響與火光,便又覺得腳踝隱隱發痛發脹……

    正是萬般無聊時候,院子裏卻閃起了燈火,片刻之後,屋外就泛起了飯菜的濃香,兩個小丫頭擡着小案進了屋子,又將權仲白扶起來坐好了,解下腿來,又扶他進淨房去收拾梳洗一番。待得一切都安排妥當,權仲白重又在牀上躺好時,焦清蕙便撩起簾子,探了個頭進來,像是一頭警惕的小野獸,正在檢查屋內有什麼危險,是否會危害到她。

    權仲白打從心底笑出來,他不動聲色,用眼神和她打了個招呼,唯恐露出自己的小心來,反倒又要嚇跑她了。對這種驚弓之鳥,最好的辦法,那還是若無其事,根本就不去提她早上突如其來地撤退……

    見他表情如常,焦清蕙似乎終於安下心來,她提着裙子,矜持地進了裏屋,“自己喫飯,方便不方便?我來服侍你吧。”

    “你喫過了沒有?”權仲白和她話家常。“今兒不是十四妹的小生日嗎?那邊應該也快開宴了吧?”

    “我沒去。”焦清蕙說,她在權仲白對面坐下來,“先還沒有問你呢,你手怎麼也包起來了,也是扭了?”

    “是擦傷了一點,沒有大礙。”權仲白自己把布條給解了,“先糊了藥,也怕到處亂蹭,正好喫完飯要換藥呢——我自己來吧。”

    清蕙本來還要喂他吃藥呢,見他手解出來,也就罷了,到底還是給他夾菜盛湯,自己也盛了一碗飯,和權仲白對坐着用飯。

    食不言寢不語,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權仲白今日有人陪着喫,用得的確比平時香點,他很快就喫完了一碗飯,見焦清蕙也只是垂頭喝湯,便道,“家裏一切都還好吧?我忽然不見,肯定又折騰着四處尋找了。”

    “爹孃是比較擔心。”清蕙沒有擡頭,“回去之後,我該怎麼說話?”

    畢竟是兩夫妻,很多事情都得商量着辦。權仲白沉思片刻,便道,“這件事你先別提,等燕雲衛那裏查一查,查出名堂來,自然就一路順着下去了。要是這一次沒能找到什麼線索,能遮掩還是遮掩一下爲好。封子繡會出面和家裏打個招呼,就說去北邊採藥,遇到大雪被封在山裏,等雪停了才能出來。就這封信還是信鴿帶出來的……你看怎麼樣?”

    “別人的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就是爹孃在你現身之前,少不得要多擔心幾日了。”清蕙的眉頭略略蹙了起來。“你在這裏養養傷也好……”

    她白了權仲白一眼,“我已經和祖父打過招呼了,今晚以後,你身邊的服侍人會換上一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這個人,做事就是一點都不知道分寸,哪有以身作餌的道理?就真有內線,要是他不給你下藥,乘夜來一刀了結了你呢?你就算還有些防身的拳腳,可這會一條腿、一隻手廢着呢,你能和他對打嗎?”

    “動靜這麼大,那我倒還不如回家養病。”權仲白說,“再說,我都過來幾天了,還是風平浪靜的,沒有一點動靜。這倒是肯定了我的又一個猜測……”

    見清蕙露出聆聽神色,他便續道,“大戶人家,對下人的管教一直都是很嚴厲的。尤其是你,平時對她們的控制就更嚴格了,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一年半載難得出院門都不稀奇。就算焦家有內線潛伏,怎麼和外界溝通消息,也是個大問題。如果在任何地方,他們都能隨意傳遞消息下達命令,這能量也就太可怕了……看來,燕雲衛和焦家,就算有他們的內線,可第一人數不會太多,第二,他們也不是時時都和外頭保持聯繫,恐怕現在,那夥人也根本都還不知道我在焦家,甚至如果燕雲衛那邊真正沒有問題,他們連我有牽扯進這件事來,都還不知道呢。”

    清蕙眉宇一動,她緩緩地道,“知道,可能是已經知道了……但你這樣身份,要拔除掉你,又談何容易。他們現在想的,怕也還只是怎麼能把你給嚇住吧。”

    此時丫鬟進來給撤下殘羹,換上新茶,兩人便都住了口。清蕙面色陰晴不定,等人都走了,才又道,“我也的確是被嚇住了,權仲白,查他們,往細了說,那是燕雲衛的事,往大了說,那是文武百官的事。你又沒收朝廷一分錢俸祿,也談不上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就別想着兼濟天下、拋頭顱灑熱血的事了,還是先獨善其身吧……要真是他們在圖謀票號纔來害我,那自然還會有後招的。現在股份帶到權家,搞死我或者歪哥,也是一點用都沒有,就是死也都死在權家了,他們要來武的那肯定不行,文的麼,能應付就應付,實在是應付不了,錢財身外之物,也沒必要太過繾綣不捨,護不住那就不是我的,給他們也就給他們了……”

    以她一貫強橫的作風,能說出這番話來,真是不容易。權仲白望了清蕙一眼,見她雙眸低垂,雖未格外作色,可語調清淺,擔心卻真是掩不去的。

    忽然間,他覺得自己這傷也受得還算值得:如焦清蕙所說,第一她和歪哥的一飲一食,都是經過層層監視,畢竟是栽過一次,再栽一次,不大可能。第二兩人深居內幃,外人想要下手都難。真要對付二房,自然從他開刀……爲了讓他不再涉險,她連宜春票號,居然都說得出一聲‘護不住那就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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