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看喫、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焦家從焦閣老手上發家,到得清蕙出生時,已經是天下鉅富,她是三代,可三代的喫、四代的穿,哪怕是五代的詩書文章,都凝聚到了她這麼一個人身上,她享的是非一般人能享,甚至勝過天家的福,受的也真是非一般人能受的罪。權仲白一生見慣了世面,也不是沒有見過淒涼可憐的少年少女,好比許家先後兩任世子夫人,都有自己的一道坎。只是先去世的那一位沒走過來,現在活着的那一位更強一點,邁過來是邁過來了,照樣生育上大受妨害,千辛萬苦只生了個女兒,差一點連命都要交待進去了。

    這都算是艱難坎坷的了,可和清蕙一樣,纔剛剛二十歲,單是他知道的坎,就過了有三四道,聽其意思,還有他不知道的坎坷在,甚至還危及了她的性命的,即使是在天家都很少見。當今皇上,雖然登基之路,走得磕磕絆絆,可兄弟相爭,爭的是天下權柄,行刺暗害的事,倒是彼此都不屑爲之。

    他咀嚼着清蕙的那一聲‘有’,慢慢地重複着她的音調,疑惑之意,不言而喻,可他並不曾逼問,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清蕙的坦白。

    是天家看穿了票號潛藏的驚人能量,想要向她這個繼承人直接下手?可那應該是應在了皇上提她爲太子嬪的那一招上。那一年,爲了說焦清蕙爲太子嬪還是魯王嬪,其實暗地裏是掀起過一場腥風血雨的。早在她還沒有長成的時候,她所代表的鉅額財富,其實已經在對她的命運施加影響……

    隨着清蕙的沉默越拉越長,權仲白越來越覺得她其實也很可憐,她所擁有的金錢實在太多,多到已成爲她的牢籠和負累,就像是一道道沉重的金鍊子,將她捆束得嚴嚴實實,焦清蕙雖然儘可以過着窮奢極侈的日子,但生活中恐怕卻很難有什麼東西,能令她開心。更有甚者,爲金錢所迫,她還要主動地遠離那些能使她悅樂的物事,她更像是個犧牲者,在富貴背後掩藏着的,是多少金錢也換不回的童稚、坦誠和放鬆……儘管對許多人來說,這些東西並不比錢更值得,但那些人起碼有所選擇,而焦清蕙呢?她從落地開始,就沒有過一點選擇的餘地。

    “這事,連你祖父都毫不知情。”他輕聲說,“不然,他是肯定會對我透露一點的。有什麼事,是比——”

    推測尚未說完,焦清蕙已經低聲道,“祖父不知道,我說了祖父也不會信的……你信不信,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說……若不是你對楊善榆的那些天方夜譚一般的玩意很感興趣,我是不會說的,一般人就算聽說,恐怕也以爲我是在臆想……”

    她忽然又住了口,玉顏陰晴不定,時而注視着夜色中流光潺潺的湖面,時而又滿是掂量和猜疑地望權仲白一眼,權仲白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她那毫無保留的苦惱和猶豫。她還是不夠信他,或者是不信他會信她,或者是她的經歷委實太過離奇……權仲白低聲道,“你說就是了,這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多了去了。單單是借屍還魂的事,我自己就見過兩例,更別說死而復活之類的事情了。很多事雖然聽着和戲文一樣,其實就是真事呢。只能說大千世界,我們所探知的還實在太少,你只管說,我不會不信的。”

    清蕙似乎被他說服了,她就像是個蹣跚學步的小姑娘,躊躇、恐懼混雜着一點點希望,這種種複雜的情緒,使她看着極爲可憐、極爲無助。有那麼幾次,權仲白幾乎以爲她又要退縮回去,可她畢竟是焦清蕙,她到底還是張開了口。

    “你說沒有見過像我這麼怕死的人……你說得對,我的確比任何人都要怕死。”她的語氣反而冷靜了下來,就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小人無知則無畏,很多人能慷慨赴死,其實正是因爲他們不知道死的可怕。唯有嘗過死亡的人,才明白那種萬物全歸於寂的可怕。不論王公貴族,還是販夫走卒,在死前其實都沒什麼兩樣,全是滿心恐懼,卻又無力迴天。我怕的甚至不是死,而是死後所失落的自我……我活在這世上,不就因爲我的魂靈是我嗎,你可以剝奪我的一切,而我依然是焦清蕙。奪走我的財富、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親人,我也依然是我,可一旦奪走了我的性命,我就再不是我了。我已經失落過一次自我,已經重歸過一次黑暗……我是,我是膽小,可我想到就怕,我怕得不得了。想到有一天我也許又會似從前一樣,突然失落了性命,帶着所有未完的夙願,重歸永恆的黑暗之中,我就怕得發抖……”

    她語調樸素直白,甚至未曾故意渲染死後的種種苦楚,可話意竟是如此鬼氣森森,權仲白不覺聽得毛骨悚然,他伸出手拉過焦清蕙,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才覺得她渾身發冷,原來也說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死前的種種折磨痛楚,比起來又不算什麼了。那痛楚我忍耐得了,”焦清蕙說,“痛其實不算什麼,會痛,就證明你還活着,只有你已經不會痛了,已覺麻木時,那纔不大妙了。”

    她忽然自嘲地一笑,“嘿,我這樣說,你倒也未必就信我了。你不是一直很惋惜,那份馬錢子、斷腸草調配的毒藥,第一水沒人喫過嗎?我可以告訴你,其實喫下去的反應,和第二水也差不多。一樣是腹痛如絞,止不住的抽抽,到後來也許吐過幾次,越來越冷,從骨子裏泛上來的冷……”

    她開始不自覺地、微微地發抖,“也許一開始,你還能感覺到親人的喊叫,可到了後來,所有知覺全都集中在你自己身上。你會明白這世上其實最重要的唯有你自己……不管你身邊圍了多少人,到死前一刻,你能感受的也就只有你自己而已。”

    權仲白忽然不願再聽下去,他緊緊抱着焦清蕙,低聲道,“都過去了,你又再活轉了,不論多難熬,你都熬過來——”

    “我沒熬過來。”清蕙打斷了他,她的語氣好似春冰,涼而易脆。“我死了,你不明白嗎,權仲白?那碗藥我喝過一次,我早輸給那兇手一次,我死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我沉進了那黑暗裏去……是天憐惜我,讓我又再重活了一次。不是重活一次,你當我真能避開那碗藥嗎?做得那麼幹淨,沒留下一點痕跡,要不是早有了提防,我爲什麼不喝下去?”

    即使以權仲白的閱歷,亦不由得瞠目結舌,他用了一點時間,才喫力地接受了這個事實:這一段話,是她親身經歷過的也好,夢裏經過的也

    好,總之,清蕙是對自己曾服藥死過一次的事,深信不疑。

    “重活,你是重活到什麼時候?”疑問立刻就跟着來了。“重活到那天早上,服藥之前,還是——”

    他忽然想到老太爺對他所述的事情經過,“你的丫頭說,你從幾個月前,就說過有人想要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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