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春號這一次四大當家抵京,雖說有意低調處理,但對京城商界,依然是不小的震動,就連權仲白都有所察覺——喬家人來訪當天,他真是入宮給皇后請平安脈去了,回來後還問蕙娘,“聽皇上說,這一次是四大金剛齊聚,連在羅剎國的喬二爺都回來了。還託我問你,喬二爺是否真去了羅剎國,他有一些羅剎國的事情想問,恐怕燕雲衛還不如二爺清楚。”

    “是從羅剎國回來,”蕙娘有點沒好氣,“他堂堂天子,怎麼一點架子都沒有,才讓你給我吹風,想把票號收爲官營,這會就開始動作了?他好歹也有點耐□。”

    權仲白似笑非笑,“套我的話?我告訴你,這票號官營的想法,完全出自我自己的猜測,皇上也就是那會在我跟前旁敲側擊,露了露口風,看我沒給回話,卻並未再行追問——好說是一國之君,這點耐性還是有的。就算你信不過他,難道還信不過我?我好說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就會幫着外人來當傳聲筒?”

    自從蓮子滿一席深談之後,兩夫妻說起話來,就更見放鬆了,這和新婚時的嬉笑無忌又有所不同,那時候,權仲白可不會主動過問宜春票號的經營,更不會這麼積極地給蕙娘出主意,和她開這種玩笑,他說不願幫着外人當傳聲筒,言下之意,就是又把蕙娘認可爲他的內人了……

    “你看你又想多了吧。”蕙娘皺着鼻子,“我什麼時候說你幫着外人當傳聲筒了?再說,那是君父,不是外人——可皇上現在對宜春發生興趣,一心想要和幾大股東接觸,也是不爭的事實。我看,他很可能是看中了二爺比較遊離於大爺、三爺、李總櫃抱成的那個團之外,想要許以爵位、官職,由自己人出面,先買下一點股份來。”

    “這也很有可能。”權仲白有一個優點,那就是一貫不大固執己見,只要蕙娘說得有道理,他是樂於贊成的。“孫侯的船隊很可能出現問題,現在每過一天,皇上的壓力都更增加一分。西北那邊還好最近是沒有事情,一旦有事,則朝廷財政,真是左支右絀了。他現在正是想錢的時候,會惦記把票號收歸官營的事,也不稀奇。”

    對權仲白來說,票號官營後會不會做塌,這肯定不在他關心的範疇裏。事實上蕙娘要是有心把股份交換出去,當然也不必再管宜春號的死活了。就算權仲白所說的那‘不爲人知,又能賺大錢’的東西,其實並不存在,她手裏的股份換成鹽引、茶引,那也是能持續多年盈利的聚寶盆。還要比票號更穩當一點,畢竟賣鹽也罷了,迄今還沒有聽說有誰賣茶賣出問題來的,他當然是熱心促成此事的,畢竟等宜春號這邊一解脫出來,不論是鹽引也好茶引也罷,找個鹽茶大戶代管,一年盈利兩邊分成。他帶着蕙娘,天下之大,哪裏去不得?也就不必綁在京城爭權奪利了,甚至連分家出去後的爵位都可以不必操心,反正不論是哪個兄弟繼位,還能不哄着他?權家這一代也就是婷娘在宮裏,還得靠他拉拔,眼看得寵生子似乎是遙遙無期。下一代國公再把權仲白一得罪,恐怕權家就要看見頹勢了……

    本來兩人間似乎不可調和的矛盾,這麼一轉身,竟真是消弭於無形了,蕙娘沒提喬二爺,而是好奇他說的皇上珍藏,她催促權仲白,“你快帶我去看了那東西,我心裏也好打個腹稿,醞釀醞釀下一步該怎麼走。”

    “現在善榆不在京裏。”權仲白也有點無奈,“得等他回來再帶你去看,你也彆着急——從三月裏到現在,歇息過沒有?總是這個閒不下來的性子。”

    這話別人說猶可,唯獨權仲白說,蕙娘是不服氣的,“你光顧着說我,怎麼不想想你自己……平時進宮扶脈,那也就罷了。得了一點閒就要去扶脈廳,我就納悶了,你怎麼不收幾個徒弟,宮裏貴人不說了,起碼外頭那些病者,可以先行扶過脈、問過病情了,你再去開藥時,也少做好些工夫吧。”

    這倒是實話,權仲白最近算是很有心了,前幾個月,他總是有無限的事情要忙,呆在立雪院的時間很少,自從來了衝粹園,兩夫妻談開之後,他晚飯一般是保證回來喫的。喫過飯,兩夫妻在天棚裏繞繞彎,消消食,院子裏乘涼看星星喫西瓜,逗逗小歪哥,也算是忙裏偷閒、苦中作樂吧。這會是歪哥去睡了,兩人又都還沒有睡意,便坐在當院裏,打扇子認二十八宿玩。

    “拜師的不是沒有,安王還想拜我爲師呢,”權仲白淡淡地說,“可我這一身醫術,是不可能有傳人的。”

    安王是皇上的小弟弟,因年紀還小,被太妃養在膝下,今年纔剛十歲多一點,他對醫學興趣的確很濃厚,甚至還在宮中開闢了藥圃,這個蕙娘也是有耳聞的。不過,權仲白不能收徒的事,她從前真未聽任何人提起——換作是從前的權仲白,可能也不會說給她聽。

    開了這麼個頭,後續自然要有解釋,權仲白告訴她,“你知道我的身世,我母親產後癒合不好,出血甚多,人就沒了……我因爲此事,從小就對醫學很有興趣,我們這樣的人家,子弟不能習武也沒有入文的道理,我七八歲時身子不好,在歐陽家住了一段日子,看老神醫問診,自己也跟着學些皮毛,半年下來,居然也懂得扶脈,曉得開方了。我爹見我有天分,開出來的方子略有醫理,便說動歐陽老神醫傳我醫術。因我們家這個身份,我也不可能入太醫院搶歐陽家的飯碗,老神醫卻不過情面,便收了我這個弟子,但言明歐陽家醫術不可再傳,我將來是不能轉收徒弟的。至於鍼灸之術,那是我爹看我學醫有成後,從東北老家延請本家前輩過來教我的,得自祖上真傳,當時也發過毒誓,決不可轉授第三人。也所以,我醫術得自兩家,雖融會貫通後,又有許多新的見解發現,但礙於對兩家的誓言,我絕不能收徒……倒是將來歪哥要是有意從醫,本家祕術可以傳他,歐陽家醫術嗎,託人往歐陽家說說情,沒準也能成事。”

    “歐陽家現在不知多麼忌恨你呢。”蕙娘不禁笑道,“還想要再傳給歪哥?那真是做夢了。”

    “怎麼,你不反對歪哥學醫?”權仲白關注的倒不是這事,他眼睛一亮,整個人都快活了幾分。“我還以爲——”

    “從前想往國公位走,自然要全力培養歪哥,免得將來他要去東北過活。”蕙娘淡淡地說,“現在對國公位沒有什麼想法了,他以後愛幹什麼,我都不會干涉……人誰不知道自由自在的好?我一輩子被責任綁着已經足夠了,卻不必讓我的兒子再背上這樣的擔子。”

    權仲白沒有說話,只是把蕙娘攬進懷裏,用力地捏了捏她的肩膀,他也有點感慨,“我頭回見你的時候,再想不到你我還有這般和諧的一天……嘿,人生真是再奇妙也不過,誰知道下一步,人會走到哪裏去呢?”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