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六月,權仲白倒是鬆快下來——今年天氣偏涼,才進六月,熱浪便已經過去,京中貴人年老有病,本來每年夏天是最不容易熬過去的,今年倒是安安眈眈的,沒有誰家的老人需要他頻繁前去問脈。至於宮中,除了每月三次按時問一圈平安脈以外,有數的那幾個主子,倒是都身康體健,就連皇后娘娘最近的睡眠也都好。

    “天氣涼下來,心裏就沒那麼犯堵了。”皇后端端正正地坐在窗邊和權仲白說話,“這一陣子,愛喫稀粥,鹹菜也進得香。依您上回的吩咐,這幾個月來常給東宮喫鴨血、豬血,雖是下賤東西,可咳嗽吃了倒又好些,上回您進來以後,就是前兒晚上受了涼,咳了有一炷香時候,也就再沒犯咳嗽了。”

    她雖是一國之母,地位尊崇,平時在六宮妃嬪之前,也是不怒自威,在和氣後別有一番凜冽,可當着權仲白,這些年來是越來越軟和,倒比一般的病患還要更客氣。權仲白也明白她的恐懼和苦楚,在皇后跟前,說話一直都很注意,倒是比對皇上都客氣委婉得多。“那就好,最怕身子沒病,心裏擔憂畏懼的,反而折騰出病來。只要按時服藥,不妄動嗔念,娘娘自然就睡得香,睡得香,那百病自然也就跟着消退嘍。”

    這番話說得很肯定,聽着就讓人安心,皇后倒是聽得住了,清減容顏上,也泛起了一絲紅潤——因這些年來睡眠一直不好,她早已經不復幾年前面頰圓潤的富態相,如今是雙頰微陷,把顴骨都給顯出來了,才三十歲多一點的人,額頭上是深深的擡頭紋,瞧着和皇上幾乎都要差着輩了,只有在聽到權仲白這麼個說法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微笑,在這微笑中,倒還有些當年的樣子。“真能和您說得這樣,那就好了。”

    “我說了能好,那自然能好。”權仲白也把方子給寫完了,他一邊拾掇藥箱,一邊吩咐皇后身邊侍立着的幾個侍女,“鍼灸方子我改了,你們自己依法而爲就好,藥方改爲三個月前喫的那種,藥量增減我寫在下面。還有注意別讓娘娘着涼受寒,否則又要睡不好……”

    叮囑了幾句,他起身給皇后行禮,皇后忙道,“先生太客氣了!”

    她態度堅決,竟站起身來,避過了權仲白的動作,權仲白也就只好從善如流了,他回身退向門口時,皇后卻又把他給喊住了。

    “先生……”皇后是一臉的患得患失,“您也知道,自從家母去世,嫂子有幾年沒有進宮了。眼看就要過了孝期,家裏親戚們起復在即,關於家兄——”

    三年孝期將過,孫家幾兄弟謀求起復,等於是重新進入官場,皇上的態度,幾乎取決於孫侯的下落。而太子的將來,恐怕就取決於孫家這一次起復了——一個世家的根基,還不就應在族人的官位上?說是不操心,皇后又如何能真的不操心?可如此操心,病情又如何能夠緩解?

    “娘娘放心吧。”權仲白心中暗歎,面上卻顯得自信而從容,彷彿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必定能夠實現。“孫侯雖然現在沒有消息,但吉人自有天相,他一定能平安回來的。”

    皇后已不止一次探問兄長的下落,得此答案,已成習慣。並且權仲白沒有一次肯接她的話頭,爲她和孫夫人傳遞消息。她面上怒色一閃,似乎是想要駁斥權仲白那肯定的保證:海外風高浪急,誰有這麼大本事,保證孫侯的平安。這麼說其實還不是在騙人?——可這怒色,畢竟是被她壓抑了下去,畢竟,得罪了誰,她不能得罪權仲白。

    “借先生吉言吧。”皇后輕輕地嘆了口氣,權仲白無話可回,只好又衝她笑得一笑,便轉過身去,出了坤寧宮。

    就是繞過了彎,他都彷彿還能感覺到皇后那幽怨而無奈的嘆息,雖然陽光明媚,但坤寧宮卻像是個沒有底的黑洞,在紫禁城中心,散發着無窮無盡的陰霾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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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淑妃居住的鹹福宮,就要熱鬧得多了,皇次子正是剛開蒙的年紀,很熱衷於讀書,權仲白才一進院子,就聽見他朗朗的讀書聲,讀的是《詩經》,“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純。”

    才這麼點點大,讀書聲就透着精神,絲毫不像一般的私塾學童,背起書來有氣無力,任誰都能明白他的不甘願。來往的宮人、中人,在廊下聽見童聲,都免不得要交換一個眼神,再抿着嘴發自內心地一笑。

    牛淑妃當然也很得意,她知道權仲白在皇上、皇后跟前的體面,不敢讓他下跪行禮,可一個長揖,卻是受之不疑。

    “一轉眼,又是十日了。”她斜倚在美人榻上,把白生生的手腕擱到了迎枕上,“真是光陰易過,一轉眼,皇次子都要出閣讀書了。”

    快活快活,得意的人,總覺得時日過得很快。權仲白不接她的話頭,只是垂眸爲牛淑妃把脈,牛淑妃有些沒趣,她輕輕地哼了一聲,安靜了一會,不知想到什麼,又高興起來,讓底下人,“把我新得的那一串珠子拿來,給權先生過過目。”

    見權仲白有幾分詫異,她便笑着抽回手,向權仲白解釋,“底下人貢上來的,說是此石極爲珍貴難得,可以明目潤肺,貼身佩戴大有奇效。皇上都大爲喜歡,說這一般的夜明珠,沒有這樣發光的。正好我在一邊,也瞧得眼熱,便貿然爲皇次子討要,承蒙皇上看重,得此恩賞。回來細細賞鑑,也覺得比一般所謂夜明珠,高出不知幾輩,恐怕舉世也難尋匹敵之物了——曾聽說二少夫人收藏裏,有一枚無須光照,就能日夜發光的夜明珠,不知我這一串,和二少夫人那一顆,是否同出一源呢。”

    一般的螢石,當然也都是會發光的,但螢石必須白日在陽光下放置,晚上才能發光,並且光亮微弱,經此琢磨而出的夜明珠,不過是下乘之物。倒是清蕙收藏裏,有一枚祖母綠夜明珠,相傳是昔年元代大汗珍藏,碩大無暇瑩瑩發亮,在暗室中足以取代燭照,也算是她的愛

    物之一。當時在立雪院裏是放不下未曾拿出,待到衝粹園中,自然陳列在她的多寶閣裏,還是權仲白嫌它過分發亮,晚上有時亮足百丈,光透臺閣,這才又妥善收藏起來。牛淑妃特地提起這東西,箇中用意,自然不言而喻,一個,是在炫耀自己新得寶物的珍貴,炫耀自己在皇上跟前的體面,還有一個,就是在變着法子索要清蕙的收藏啦。

    這幾年權仲白對皇后的看顧,是有目共睹的。雖說他醫德好,誰也不便多說什麼,但牛淑妃有所不滿,也很自然。權仲白本來都懶得接她的話,只聽說是夜光石,難免心中一動,他不置可否,“賤內那一枚石子,雖沒有外間流傳的神奇,比不過皇上祕藏那幾顆夜明珠的光亮,但的確光色難得。不知和娘娘的這一串石頭鏈,是否同出一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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