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在座諸人的腦子——也許要刨掉一個滿面安詳,正微笑夾菜的楊善榆吧——誰也不會想不明白:這要是方便說的話,權仲白肯定早和封錦吐露實情了。爲什麼不方便說?也許就牽扯到了權家從前的老關係,權仲白可以用如此委婉曲折的做法,向燕雲衛通風報信,把這個膿包給刺破,但要他出賣家族,把家中的暗線向皇家出賣,恐怕也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明知如此,封子繡卻還親口詢問,這簡直是有點耍無賴。往大了說,可算是在故意找權家的茬了。雖說權仲白也算是自己找事上身,怨不得別人,但如此行事,以後有了什麼線索,誰還會扯燕雲衛入局……

    到此地步,蕙娘自然眼神微沉,略帶關切地向權仲白投去詢問的眼色,她能覺察到皇上似乎望了她一眼,才又轉向權仲白,他還扮好人呢,“子殷,要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

    不方便說,那不就等於是直認這事和權家有關,權家同這個私賣軍火的組織有密切的聯繫?可要直言不諱,權仲白又是不願說謊的性子,遷延猶豫間,恐怕難免露出端倪……

    “這事,是不大好說。”權仲白卻顯得成竹在胸,他掩在桌下的手,不知何時尋到了蕙孃的手指,輕輕一捏,又鬆了開去。“還要從西北往事說起,這該如何開口,我一時竟也沒有頭緒。既然子繡你都當着二爺的面這麼問了,也好,那我就從昭明末年在西北的那番見聞開始說起吧。”

    聽聞是昭明末年、西北見聞,皇上面上忽然涌起一抹潮紅,蕙娘正隨着權仲白的話望向他呢,如何能察覺不到?他亦有所自覺,不知爲何,竟衝着蕙娘微微露出苦笑,這才肅容道,“好,子殷爽快,那我們就——洗耳恭聽。”

    語調軟和,竟然不帶半點威嚴,反而還隱隱有些心虛……

    “昭明二十年那場仗,打得相當艱難,西北在打仗,朝廷裏也在打仗。局勢很複雜,我也就不多說了。”蕙娘未曾明白皇上的表現,但權仲白卻似乎心領神會,他衝皇上微微一笑,倒也是體貼。“總之我到西邊前線欲要採藥時,可以說拖後腿的是自己人,可鬼王叔羅春一派反而對我大開方便之門。他想要安皇帝活着的心思,恐怕是比他的任何一個兒子都熱切得多。當時他正在何家山營地,和平國公、桂元帥談判,事前魯王已和他的屬下通過氣了,他帶了一批安皇帝十分需要的藥材過來,正事辦完了以後,自然就要來找我交割了。”

    提到魯王,皇上不由自主就是一呲牙,像是有人在他的屁股上戳了一錐子一樣,封子繡按住他的手背——竟絲毫不避嫌疑,在皇上耳邊輕聲道,“老西兒。”“其實說來也有意思,當時那回碰面,雖說是碰得很隱蔽,可桂元帥心裏多少是有數的,無非是隻眼睜隻眼閉罷了,在座子梁,那時候還小呢,就在我帳子裏躺着鍼灸,如今在座這六個人裏,倒有三個當時就在營地裏,可子繡知不知道羅春到訪的事,就要問他了。”權仲白似笑非笑的,瞅了封子繡一眼,楊善榆雙眼瞪得老大,先看權仲白,再看封子繡,幾次要說話,又都欲言又止。

    “這真不知道。”封錦似乎有些無奈,“何家山那時風雲詭譎,各家勢力雲集一地,我年小德薄,威望很淺,哪敢輕舉妄動呢?”

    這倒也是實話,蕙娘在心底回憶着當時的朝局,昭明二十年封錦纔剛進入燕雲衛做事,就算有太子的寵愛作爲支持,可算是他特派來的心腹欽差,可自身威望不足,能力畢竟也是有限的。

    “總之,藥材交割完畢,我們難免也聊上幾句,”權仲白說,“我看到羅春腰間鼓鼓囊囊的,便打趣他,連到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大夫帳篷來,都不能失去戒心。羅春卻說,人在敵營,不能不小心爲上。”

    他面上閃過一絲奇怪的神色,慢慢地道,“他也多半是有炫耀武力的心思,便揭開腰間皮囊,拔出一把火銃來給我看,當時看到的火銃,和密雲查獲的那一批,很明顯都是出自一個作坊。我不知道子繡留意到了沒有,這種火銃雖說形制和官產的一樣,鐵色發黑特別油潤,是一般官產之物所比不上的。”

    封子繡還沒說話,楊善榆忽然一拍大腿,激動地道。“有!有!三妞從前——”

    待一桌子人都看向他時,他似乎又自覺失言,捂住嘴眼珠轉動,大有尷尬之色,反而不說話了。

    如此無禮,皇上卻並不生氣,他溫言道,“是說明潤媳婦?在座都是自己人,你可以放心說話。”

    封子繡、連公公,那都是皇上近人,沒什麼好不放心的,其餘人等,早在權仲白開腔前就遠遠退走,沒有資格與聞此等密事。楊善榆猶豫片刻,便也爽快地道,“三妞從前自西安回去老家的路上,曾經和羅春碰過一面,當時羅春是蒙面扮作馬賊,在西北幾省燒殺擄掠。遇上我們家的車輛,當時是想殺人搶掠的,可我們人多,他們也喫不下。便給了買路錢——他們不要男人送錢,我母親和姐姐膽子又小,這錢是三妞送去的,她和羅春碰過一面,也在近處見識過他的火銃,當時年小不覺得有什麼分別。只以爲是一般軍隊兵士用的那種,後來上京以後,因我時常擺弄這個,她閒談時無意說起,說自己有時做噩夢,就夢見羅春腰間的那把黑銃,隨着他的腳步擺啊擺啊,越走越近……我再一細問,她也想起來了——因後來羅春圍困我們老家楊家村時,她也從村牆附近窺視得見,他的兵士們腰間懸掛的火銃,的確是鐵色特黑,和官產不同!”

    蕙娘雖然知道這個桂少奶奶,但竟從未聽說過她和羅春之間的這段故事,想當年她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恐怕年紀不過十二三歲,竟有如此膽量,和羅春這等兇名赫赫的大人物對峙。忽然間,她對這個‘三妞’倒是起了興趣,就連皇上、封子繡,都有詫異之色,倒是權仲白麪色自若,顯然不是頭回與聞此事了。

    “天下事,只要是做過,就肯定會留下線索。”他繼續往下說,“前年冬天,我有事在密雲那客店留宿,當時就遇見了這麼一個車隊,大家一道在大堂烤火用飯,彼此沉默不語並無來往。我瞧見那幾個漢子,每個人腰裏都鼓鼓囊囊的,似乎纏了有兵器,便也並不願和其有什麼牽扯。很快就帶着小廝回房了,只是天冷月明,一時並未成眠,下樓時,正好就和其中一個撞到了一塊,他也是要上茅房……”

    他看了蕙娘一眼,便沒往下細說,只道,“既然解開腰帶,被我撞見了那火銃,又留心到了那顏色,餘下的事就好說了。當時我只帶了桂皮一人,肯定不能貿然跟蹤他們。不過隨意和掌櫃攀談時,掌櫃卻說,這夥客人每年寒冬臘月裏都一定要經過此處運貨,不等得他們來,他不能關門歇業,這個天氣錯過宿頭,那是要凍死人的——當然,更有可能是被砸了門闖進來留宿,是以年年等着他們,通常都是臘月初七初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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