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衝粹園住了十幾日,天氣猛然就熱了起來,雖說已經進了六月,算是夏末了,但居然連香山都烘得人睡不着覺。好在甲一號和自雨堂一樣,頂能自雨,特別陰涼,歪哥去年夏天,還因爲天氣太過渥熱,哭鬧過幾個晚上,今年夏天在衝粹園裏,倒是安安穩穩能喫能睡的,半點都沒有苦夏。

    如今朝廷多事,皇上又流露出對宜春號的覬覦,於情於理,清蕙自然要召集衆東家一道商議對策,她沒什麼時間陪歪哥,權仲白倒比較有閒,因皇上搬遷到香山靜宜園居住,和衝粹園也就是一牆之隔,他主要服務的那幾個對象,也都隨之到了山上,他除了出診過一次,爲小牛賢嬪的那位公主開過一個方子之外,連着幾天,京城竟無人過來請他出診,扶脈廳外頭那些患者,也因爲天氣太熱,平房禁不住曬,俱各自散去回家避暑了。權仲白也就樂得偷偷閒,他竟難得一見,連扶脈廳都不大去了,只在甲一號裏陪兒子。

    一歲多的娃娃,真是最好玩的時候,蹣跚學步、呢喃學語,也正學着斷奶喫起飯菜,真是每一天都有一點新的變化,這孩子並且還很聰明,權仲白才陪了他一兩天,歪哥就很賴他了,連廖養娘都成了他的次選,每日早起,先要尋權仲白,尋不到了就哭,見到阿爹,便破涕爲笑,“阿爹、阿爹”,叫得山響。嫩嫩的小嘴攢足了勁,在他臉上親得叭叭響——要知道,歪哥可是個小男子漢,平時乳母、丫頭們逗他,他要什麼東西,令他以親吻來換的時候,這孩子總是頂不情願的,老半天才蜻蜓點水,敷衍地輕輕一啄,就算是親過了。

    “現在連兩個字都說得很順溜了。”清蕙偶然撥冗逗弄兒子的時候,也和權仲白讚歎道,“一天不見,就能嚇你一跳!”

    說着,便開玩笑一般,要將歪哥從權仲白身邊抱走,“走,回你屋子裏去,讓養娘給你安排些課程,給你開蒙!”

    歪哥像是能聽懂母親在和他開玩笑,只是假哭了幾聲,便扭動起來,要坐到權仲白身邊,讓爹爹陪他搭積木。權仲白便低頭和他研究,“這一塊搭這裏如何?唔,有主見,要搭這上頭?可這搭不牢呀!”

    和兒子玩樂了片刻,權仲白有幾分睏倦了,他打了個呵欠,問歪哥,“和爹一起午睡一會?”

    也不管歪哥還咿咿呀呀地指着積木,便把兒子裹到身邊,催清蕙,“去忙你的吧,你要賺錢養家,也真是辛苦了。”

    清蕙的確是正爲宜春增股、朝廷監管的事情在忙,最近一段日子,焦梅、雄黃,焦家的陳賬房,還有星夜從外地趕來,和她碰面商議的喬家大爺,都被聚集到衝粹園裏,幾人開小會,一開就是一天。甚至連喫飯睡覺,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權仲白說她賺錢養家,也不算是假話,只是他自己也知道,清蕙正忙着,他意態慵懶,難免有些乞人憎。果不其然,焦清蕙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就數落他,“不事生產也就算了,還專噎人!”

    “那我也跟你去開小會,幫你一把好了。”權仲白便做起身狀,清蕙白了他一眼,自己又彎下腰來親了親歪哥,又直起腰來哼了一聲,便一陣風一樣地刮出了裏屋。

    自從娶了焦清蕙,他風輕雲淡的生活就多了重重變數,兩人的關係跌宕起伏,有好幾次,他以爲真是走到了終點。她素來是寸步不肯讓人,一進門就直奔目標而去,而他雖然不拘小節,但有些事也是絕對不願妥協的……就是去年這個時候,他也根本就未曾想到,他們能走到今天這一步:雖不說情投意合、夫唱婦隨,但比起從前艱困重重的溝通來說,現在這也算是很可喜的成就了。

    只是放下掛礙、雲遊四海的計劃,似乎又要往後再推上幾年了。但這也沒有辦法,清蕙對宜春票號的執着,也是其來有自。再說,她爲了他放棄對國公位的追逐,天下間,終也沒有誰是真能心想事成的。此般無奈,他權仲白又不是沒有品嚐過。放棄既定目標,清蕙的損失是要比他更大的,要擱在從前,她未必要費盡心思增股宜春,按常理肯定能推斷得出來,如能坐穩國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權傢俬下,難道就沒有力量供她使用了嗎?

    想到這裏,些微睡意,倒是不翼而飛,權仲白一邊拍着歪哥,一邊心不在焉地就思忖了起來,清蕙說得對,有些問題總歸不能不去想。現在大哥夫婦是不可能再從東北迴來了。拋開幼金不算,叔墨、季青,哪個能當得上將來國公府的家?這要是誰都不能勝任,長輩們終究還是不會放過他的。

    不過,話說回來,叔墨也就罷了,季青性子機靈、頭腦聰穎,未必就不能當得起國公府。起碼守成那是夠了的,在這個地步,再談往上進取,也沒有太大的意思。將來婷娘若能生下一兒半女,維持和天家的親戚關係,眼下已經隱然開始佈局的奪嫡之爭,和權家是真的沒有關係了,頂多有他在,能提前和倒臺者劃清界限。長輩們應該也能滿意吧,有婷娘在,家裏又是兩三代,可以不必擔心被權力中心剔除出去。他也算是對這個家仁至義盡了……

    當然,這也是建立在……

    想到寒冬臘月裏,被丟在立雪院中的那顆人頭,權仲白拍着兒子的手,不覺重了幾分。歪哥抽了抽鼻子,呢喃了幾句什麼,倒是把他從迷思中驚醒了過來,他慌忙放輕了手勁,將兒子又安撫得沉沉睡去,這才撐着下巴,任思緒遨遊在無邊無際的心湖之中。

    毛三郎、毛家,達家、達貞寶……那次兩人大吵,清蕙還讓他和她繼續維持不和,以此來試探達家的清白。沒想到他在密雲受傷,這件事也就從而遷延擱置,再不提起了。他們究竟也還是沒把不和表露在面上,達家也是寂然無聲,足有小半年沒和他有什麼來往了——恐怕是新春問好,在長輩那兒受了冷遇,自己也就識趣地不再輕易有所往來。焦清蕙也絕非算無遺策,對達家那位寶姑娘的擔心,看來就屬多餘。

    改明兒,還是遣人上門問泰山一聲好,再送點藥材吧,泰山生辰快到了,今年的生日禮,倒要親自過目一番了,生日當天上門道賀,正好可以給他扶個平安脈——

    想到這裏,權仲白忽然發現,他已有許久都沒去歸憩林看過達貞珠了。上回過去,還是和她解釋將歸憩林換作梨花的原因,這回到衝粹園,一眨眼小一個月,他抽空和清蕙出去遊玩了幾次,倒是再沒有和從前一樣,有時半夜三更,還會到歸憩林裏出出神。

    時移世易,任何人、任何事都在不斷變化,即使是他也毫不例外……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思緒不禁又飄到了達貞寶身上——她生得和貞珠,的確是極爲神似,那也是個可憐人……如果現在還在京裏,恐怕她的日子,也不會太好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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