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已至深秋,但坤寧宮畢竟是皇后居所,後院自然另闢溫室,縱使寒風呼嘯,宮後這小花園,依然頗有可觀之處,皇上負手在迴廊上站着,望着那幾壠土,許久都沒有說話,清秀面龐彷彿被一層薄紗罩住,權仲白站在他身後,好半天都沒看出他的情緒……即使是對皇上來說,這也是挺罕見的狀態。

    權仲白和他相交已久,甚至在皇上還沒有定鼎東宮,只是個普通皇子時就已經相識。兩人關係,也不算是發小——皇上真正的發小,那是許鳳佳、林中冕和鄭家大少爺——他們沒那麼親密,又不算是泛泛之交,他們之間是有過一段很深入的來往的,也有過很密切的合作。也許就是因爲這樣親近又疏離的關係,皇上在他跟前,並不太擺皇上的架子,又不像和許鳳佳等人在一處時一樣,嬉笑之餘,總還有點高深莫測。他往往是很放鬆、很愉快的,可今日裏,這愉快是再看不見了,餘下的與其說是憤怒,倒還不如說是迷惘……

    “你是最熟悉孫氏的了。”好半晌,皇上終於開口了。他垂下頭去,徐徐地用腳跐着花磚上的一處凸起,“給她扶了有十多年的脈……子殷你告訴我,朕對她難道還不夠好?”

    似乎是問權仲白,又似乎是在自問,過了一陣,見權仲白未曾回答,皇上便擡起頭來看他,修長的鳳眼滿是迷離,他輕聲催促道,“子殷,朕還在等你的回話。”

    “以一個皇上待皇后來說,您待她是夠好的了。”權仲白道,“幾乎挑不出什麼不是來,雖說您也有制衡之策,不願後宮中她一人獨大,但這也是您吸取前車之鑑,爲自己留的一記後手。要說動她的後位,動東宮的位置,您恐怕是未曾想過。一個皇帝能做到這樣,挺不錯的啦。”

    前車之鑑,指的那明明白白,就是昔年安皇帝病危時,如今的太后串通孃家,在權仲白診治途中製造種種障礙的往事。從前皇帝還只是太子,雖然未必贊同養母的做法,但對她的心意,自然只有感激的份。而如今他做了皇帝,則自然要防微杜漸,決不會讓後宮之中,只有皇后一人獨大的。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即使心境如此迷惘,依然也還能聽懂權仲白的潛臺詞。“你是說,按一個丈夫待妻子來說,我待她就不夠好嘍?”

    “若是把三宮六院,當作一個家來看待,現在受寵的也不過就是幾房姨娘,有一個,還算是她的通房丫頭出身。”權仲白聳了聳肩,平靜地說,“你對她也還不差吧,三不五時,總要過去看看、坐坐,陪她說幾句話。管家大權,也一直都抓在她手上,雖說婆婆有時偏心,可你倒不大聽她的挑唆。這樣的丈夫,就是在民間也算不錯了,就是兩家要坐下來說理,孫侯這個大舅哥,也說不出什麼的。”

    “既然如此,那我還真不明白……”皇上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竟微微顫動起來。“你就在一邊的,剛纔你看見了嗎……孫氏她恨我!她恨我入了骨!我真不明白,子殷,我真是不明白,我——朕和她夫妻十多年,究竟待她有哪裏不好,能讓她這樣地恨我!”

    “皇上。”權仲白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地把手放在了皇帝肩上,他肯定地道,“爲帝、爲夫,你都待她不差,可娘娘也已經說了,在這三宮六院之中,唯有我一人將她當作人來看待。你是否也已經忘了,她也和你一樣,是個人呢。”

    皇帝肩膀一僵,他喃喃道,“可,按禮教,我能做的,我也都……”

    “從祖龍以降,只聽說女七出,沒聽說男子也有七出之條的。禮教對她的要求,本來就比對你的多。”權仲白道,“禮教對您幾乎就沒有要求。可刨開這些後天的規矩來說,您和她也都一樣是人。您有的感觸,她也一定會有,您會寂寞,難道她就不會?只是,您還能找別人排遣,不論是其餘美人也好,又或者是別的知己也罷。可宮闈深深,孫娘娘只能偶然得見家人一面,這家人和她還未必貼心,她會感到寂寞,實乃人之常情吧。不過,正因爲您做得無可挑剔,她甚至還不知如何抱怨。久而久之,也許就因此生恨。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看,您對她是有點不大好,畢竟,在這後宮中,除了您這個做丈夫的之外,別人就更沒有責任去安慰她、體貼她了。可您們之間,雖然相敬如賓,卻還遠遠沒到貼心的地步。”

    也就是他對皇上後宮如此瞭解,才能這樣肯定地說出如此一番話來。皇上渾身一顫,但卻亦沒有否認權仲白的評語,過了半日,他才自失地一笑,低聲道,“貼心?子殷,你也算是在這宮廷中浸淫久了的人,在這後宮之中,我又能和誰貼心呢?”

    “誰接近您,不是爲了從您這裏撈點好處,有了子嗣的,想要爲子嗣謀些好處,沒有子嗣的,想要從您這裏謀求一個子嗣。”權仲白爲他把話給說完了,“這還都是好的,最怕是有了子嗣的人,心裏太不安定,有些不該有的想法,甚至這想法,會危及到您的生命……”

    皇上翻過身來,直直地望着權仲白,權仲白夷然不懼,語調甚至還微微轉冷,“但您也應該知道,若沒有這些圖謀,憑您本身,是聚不攏這許多女兒的。皇上,你也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要沒有別的圖謀,別人憑什麼白白爲您獻上自己的一生呢?”

    皇上面容微顫,好半晌都沒有說話,他低聲道,“嘿,我也就是一個人,子殷,難道這道理,我會不清楚嗎?我也就是個孤家寡人而已……”

    “您也挺不容易的。”權仲白髮自內心地說,“你這個人,雖不算極好,但也不是頂壞啦。”

    這番評語,可謂離奇了,皇上想了一想,竟忍不住失笑起來,顫聲道。“能得子殷這一句話,我做人就不算是太失敗。”

    笑完了,他又疲憊起來,靠着欄杆坐了,居然把頭埋到手裏,老半天,才低聲道,“子殷,我怎麼辦,我該拿她怎麼辦。”

    “你想怎麼辦?”權仲白竭力穩定着自己的聲音,面上反而顯得更爲平靜。

    也許就是因爲這份平靜,皇上反而更爲鬆弛了一點,他喃喃道,“廢后,必定會激起軒然大波,就算立泉極力約束,也還是會有很多質疑的聲音。無故廢后、廢太子,太麻煩了。”

    他有些心虛地瞟了權仲白一眼,權仲白對他皺起眉搖了搖頭,倒有點對不聽話病人的樣子,皇上縮了縮肩膀,又嘆道。“讓她去冷宮居住?自請帶髮修行?史書上還不知會怎麼說呢……後人怕要以爲是我昏庸了。可這事要鬧出來,也一樣是極大的笑話,子殷,這不好處置啊。”

    他訴了幾句苦,話縫一轉,又道,“再說,立泉把這件事掩飾得也有點太拙劣了。他纔回來,那邊東宮就鬧出了陽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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