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機?”蕙娘不禁喃喃道,“這名字……”

    自從孫侯開通海路,眼看通商之勢漸成,誰不知道泰西之地,蘊含了無限的商機?蕙娘從前沒事,也玩笑一樣地學些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因這兩門語言,也有些相似,她進境倒還不慢,隨着孫侯帶回來大量通曉數國語言的中外人士,這學習進度也就更加快了些,現在她閒來無事,也能看些從海外帶回來的各色書籍。最近就在看伏爾泰的《亨利亞德》,看得半懂不懂的,倒也興致盎然。她自然知道,這蒸汽機三個字,譯成泰西文字,可能有好幾種說法。光憑這大秦話,和那羣工匠是無法溝通的。就連許少夫人都深知此理,她歉然道,“此番跟着回來的工匠們,豈止千人,如今只怕也是去向不一,專要麻煩嫂子,似乎是太過託大了。不如我轉託表哥——”

    蕙娘現在最怕就是和燕雲衛扯上關係,更別提讓燕雲衛來盤查她了,她也知道,封子繡一生人就和這個表妹親善,許少夫人真要託大,人都不必回來,只寫一封信,封錦如何不會爲表妹把這事辦好?只是她謹慎體貼,也知道一般人家,很忌諱燕雲衛無事嗅問,所以才親自跑這麼一趟而已。她忙道,“這卻又不必了,我就是覺得,這蒸汽機,顧名思義,好像是和水蒸氣有一定的關係吧?”

    許少夫人眼睛一亮,欣然道,“正是。”

    她卻又轉有些羞赧,“唉,都是從前不學無術,也沒把心思放在這個上頭。只知道是兩個汽缸,借用沸水力量,一上一下,推動機軸前行。別的也就不再知道什麼了。”

    這和不學無術有什麼關係,蕙娘實是不懂,也就當許少夫人客氣多了,有些語無倫次。——她現在心思,倒半不在這蒸汽機上,而是心不在焉地琢磨起了許少夫人楊善衡的生平故事。

    此女也算是天生命好,她出生時,父親已是江蘇布政使,未幾便簡拔爲江南總督。因和楊閣老的獨苗九哥是雙生姐弟,從小便被另眼相看,接在正房太太院裏養大,用江南人的講究來說,那就是正院庶女,地位比一般庶女更高得多。後來又被寫入正太太名下,名分上其實已是嫡女。只此一點,就可見閣老太太對她的寵信與恩義。果然其後長大議親時,恰逢其姐楊五娘產後出血身亡,留下一對襁褓中的雙生兒無人照顧,許家也心痛這對孫子,便做主將她聘入做了繼室,也是丈夫疼愛、公婆喜愛,沒幾年便隨着丈夫南下廣州,去享那人間清福了。在廣州都還博得一片善名,不論在哪裏,只要是認識她的人,對她的評價都不太差……僅從這一生閱歷來看,似乎除了命好兩字之外,竟無別語可以形容。可蕙娘有權仲白、權瑞雲兩大內應,便明白閣老府的後院,也是危機重重,和她自己比,楊七娘從小就是處境尷尬、步步維艱,她能走出這一條花團錦簇的路,心機本事,只怕都不差她多少,甚至在揣度人心方面,也許還猶有過之。

    只是這許多的信息裏,卻未曾有一字說明,她是在錢財上用心之輩。要知道楊家千頃地一棵苗,餘下的錢,還不是拿來給姑娘們做陪嫁?蕙娘從前聽文娘唸叨,京中那些人背了人議論,說楊七娘的陪嫁,怎都有十多萬兩銀。她喫許家用許家,十多萬兩拿去灑,都要灑上七八十年才灑得完,後來又把纖秀坊分號出脫給封家,這筆買賣,想也知道不知做得有多合算。就這些不算,僅僅這一次,孫家帶回來那些海貨,是有許家股份的,結出去就有幾十萬兩的利,要說楊七娘缺錢,焦清蕙第一個不信。要說她很愛錢,總想着要掙錢,她就更不信了,真正是她從小受到教育,對經營也有興趣,纔會情不自禁,就想做出一番事業來。如楊七娘這般恬淡的女子,說她愛相夫教子,蕙娘自然相信,說她是追名逐利之輩,那就有睜着眼睛說瞎話的嫌疑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這麼看重這瓦特,和這蒸汽機?楊七娘又不缺錢,對中樞政治似乎也缺乏興趣,要不然,他們也不會舉家南下。她要這蒸汽機,究竟是爲了什麼?

    這是一重疑惑,以兩人才堪堪初識的關係,似乎還無法問得出口,倒是第二重疑問,蕙娘沒什麼好開不了口的,她道,“你說的若是這種機械,又何必去求瓦特?我們大秦自己也能造呀。”

    這話才一出口,許少夫人頓時色變,她猛地站起身子,幾乎帶翻了身前那一盞茶——不過也只是片刻,便又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重又坐了下來。蕙娘心頭疑竇更濃,也不待許少夫人賠罪,便緩緩續道,“就是你族兄楊善榆先生,在自己院子裏就有個這樣的物事,按她說法,還是從你捎回來的書裏找到了圖,造出來的。怎麼,難道你不知道麼?”

    楊七娘神色數變,又驚又疑,片晌後,才長長吐了口氣,低聲自語,“要是我們自己有人能夠改良……”

    她很快又提振起精神來,微笑道,“這我倒是知道,那本書上的圖紙,所造出來的是最簡陋的蒸汽機,只合在煤礦中提水用,就這樣還十分危險。因此我幾次提醒族兄,不讓他貿然試造,如他沒有改良,那這件事,還是要着落到瓦特先生身上。”

    “改良?”蕙娘有幾分恍然,又更疑惑了。“上回聽他說,倒的確是,這蒸汽機還是有缺陷,當不得工用,只能自己造出來稀奇稀奇。只是——我也就直接問了,這蒸汽機改良後能堪何用,似乎還是個不解之謎吧。就算弟妹你已經有了些端倪,可就能那樣肯定,它真可以推行開來,真可以和你所說一樣,改變寰宇局勢不成?”

    面對她的疑惑,楊七娘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本來是個清秀而溫婉的少婦,無非氣質特別、惹人好感,對蕙娘來說,也無甚過分驚豔之處,總之和所有京中有些手段的太太、奶奶們一樣,都是那樣面面俱到而已。可這一口氣嘆出來,她顯得與別不同了,彷彿有千百年的時光,都積沉在她一人身上似的,總有種與衆不同,卻又難以言喻的氣質流露出來,令人爲之一怔,蕙娘直到此刻,才肯定廣州的偌大事業,的確是她全盤做主,一手創下:是直到了此刻,她才從楊七娘身上,找到了那種感覺。

    “嫂子言之有理,”雖說蕙娘歲數,要比她小上幾歲,但她始終執弟媳禮,也不露絲毫不耐。“要解釋這麼一個問題,小七實在也力有未逮……不若,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如何?”

    到此刻,她也依然保持那從容的風度。“我雖身在廣州,可也聽說了一些□。嫂子以稚齡少婦身份,能同天子對弈,甚至迫得皇上放棄原有算盤,不得不退讓一步。這份能耐,實在已是比我父親要強些了,我父親如今雖然貴爲首輔,但在皇上跟前,卻總還老被他擺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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