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焦勳離開大秦,其實時間未久,不過四年有餘,但他和蕙娘,是實實在在有五年多沒有見面了。其實,再往遠了說,在七八年前焦子喬出生以後,兩人的距離便被無聲地拉得遠了,縱能驚鴻一瞥,但卻似乎從未有過機會,能夠真真切切地四目相對,運足了眼力,將對方的身影望得分明。

    五年不長不短,還沒到‘縱使相逢應不識’的地步,但在這五年裏,兩人畢竟也都發生了許多變化,彼此看來,都不像是離別時的那個人了。

    夕陽漸沒,一山花樹靜得可怕,蕙娘並未說話,而是靜靜凝望着焦勳走來。她望着他的穿着、他的步伐,望着他的容貌、他的氣度,她那永不停歇的腦袋,似乎已心不在焉地運轉了起來,正推算着焦勳這四五年來的行止,與他歸來的目的……可也不過便是這麼心不在焉地轉一轉,這機器便慢慢地停了下來,一時間,她甚至難以說出焦勳的變化,畢竟,他在她心底的印象,原也有些模糊。如今的他對她來說,也許已算個陌生人了。

    待到走近亭子時,焦勳的步伐也有了幾分遲疑,他躊躇了片刻,終於還是舉步拾級而上,卻並不入亭,只在檐下站着,和蕙娘保持了這麼一段不遠不近、頗有幾分微妙的距離。

    “姑娘變了。”他說,語調再平靜,也終究是蘊了幾分感慨。

    蕙娘不禁撫了撫臉頰,她問,“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說不上來。”焦勳道,“只覺得姑娘的心事,變得更沉了。”

    兩人目光相系,蕙娘不知如何,忽然有些好笑,她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出來,“你傻呀,少年不識愁滋味……現在早都不是少年了,心事當然要比從前更沉了幾分。”

    她轉過身子,將孫夫人留下的殘茶潑去,又翻出一個杯子,給焦勳倒了一杯茶。焦勳也就從容地在她對面落了座。

    他說蕙娘變了,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變得多了?

    從前兩人雖有默契,但身份有別,焦勳總算是下人之子,再親暱熟慣,也有一層鴻溝。他在她跟前,是天然就帶了一點卑弱、一點心虛,從不曾如此相對而坐……看來,他的確是建功立業、衣錦還鄉了,起碼,這份功業,令他覺得自己有和她平起平坐的資格。

    蕙娘心裏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問的。這五年間焦勳都去了哪裏?沒有動用老太爺給他的財富,他是如何營生?短短數年時間內,又如何積累出財勢?他現在哪裏落腳,回到京城來想做什麼?他是如何同老太爺聯繫,又如何說服老太爺穿針引線,撮合兩人相見?

    每一個問題,都是那樣的耐人尋味。老太爺不是不知輕重之輩,焦勳和她關係特別,現在權仲白又不在京裏,沒有特殊的原因,他怎會打發人送來那盆峨眉春蕙……焦勳這一次回來,身上應該是帶了事的,只不知道這件事,和她有什麼關係,又會給她如今所處的局面,帶來什麼變數。

    然而在這許多問題之中,她最想知道的,卻還是最爲虛無縹緲,最不容易查證的問題,這問題幾乎沒有必要問出口,在她所處的圈子裏,一問一答,已經遠不止一問一答那樣簡單了。可不知爲何,她一張口,還是直接問了出來。

    “你爲什麼回來?”

    焦勳也很自然地回答,他說。

    “我覺得你需要幫助。”

    一問一答,就這麼簡單。在這一刻,她忽然又找到了那個熟悉的焦勳,找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他們之間,或許有很多話未能說出口,很多事永遠都要回避,甚至還存在了種種祕密,但卻從來也不曾有過一絲隱瞞、一絲猜疑。

    你爲什麼回來?

    因爲你需要幫助。

    於是便是這樣了,焦勳回京,也許有很多別的任務,也許肩負了別的責任,但她毫不懷疑,他之所以回到京城,最根本的理由,只是因爲他覺得她需要他的幫助。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於勉強還是露出了一個笑來,低聲道,“我很擔心你。”

    焦勳神色一動,他先也嘆了口氣,“看來,終究還是沒有瞞過神醫……”

    旋又有些擔心,“若神醫心中介懷,此番相見,只怕惹來他的不快——”

    “他要是介意,當時就不會救你了。”蕙娘說,“再說,他現在人在廣州,也介意不到這個……你今日來得太晚了。”

    眼下夜幕將臨,孫夫人也離去有一陣子了,再過一會兒,恐怕會有人前來尋找蕙娘。兩人能夠談話的時間,已經不多。

    “此次回京,我的行蹤需要保密。”焦勳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幾年未見,他黑了一點,皮膚也不若往年那樣細嫩潔白,看來,是經過了一番風浪。

    但容顏雖變,氣度未改,還是和從前一樣,就是皺眉,都皺得這樣清朗溫和,望着她的神氣也和從前一樣,半點都沒有變。“潭柘寺畢竟是皇家名剎,適才又有侯夫人駕臨,這附近把守得太嚴密了,想不露痕跡地混進來,總也得花點時間。”

    蕙娘心裏頓時一鬆:會選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邀孫夫人密談。不論是對孫家還是對權家,她都有拿得出手的理由,但歸根結底,還是爲了給焦勳營造機會。這裏地勢高、周圍景緻闊朗,沒有被人藏身監視的憂慮。跟在她身邊的,也都是立雪院內忠心耿耿的丫鬟……但就算是這樣,焦勳走進來見她,一路也有被人撞見的風險。誰知道鸞臺會的能量大到什麼地步?直到焦勳這句話出口之前,她多少還是有些懸心。

    “如今身份變化,再要見到姑娘,對您也總是妨害。”焦勳似乎也看出了她的情緒變化,他嘴角一揚,有些忍俊不禁,“日後也許能尋到更妥帖的辦法傳話,便不用冒這樣大的風險了。”

    他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本書來,放到桌邊,居然還和蕙娘開了個玩笑,“先把這份薄禮呈上吧……我在海外,也聽說了宜春號的動作,一路北上回來,更覺如今天下變化不小。——聽說現在,大秦也有人在擺弄紡紗機了,這樁生意做得好,一兩年內便是傾國鉅富,此物當能幫助姑娘,在這一番鬥爭中佔得先機。”

    蕙娘隨手一翻書冊,只見裏頭畫了好些機器樣式,有分解圖,又有許多文字解釋。她不禁一皺眉頭,“看來,你在外頭是搗鼓上這個了……我們國內也的確有人在做,但不論做得怎麼樣,我是不好再插一腳了——光是一個宜春號,尚且還忙不過來,再握住這條線,恐怕會更遭忌諱……你若是想找人合作,又沒有別的隱衷,我倒是可以爲你穿針引線,給你介紹一個大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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