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實話實說,要把封錦拉入局中,是有點坑人。這種牽扯到奪嫡、謀逆的廢立大事,和平常的小打小鬧可不一樣。封錦作爲大秦巔峯權力圈的一員,他也需要社交,需要朋友,有時候甚至也需要一些同盟,有時給孫家、許家送點內部消息,也是人之常情。但他的立場決不能有變——封錦作爲燕雲衛統領,和一般的文臣武將都不一樣,他沒有同皇上意見相左的權力,他不能揹着皇上行事,他就是皇上的鷹犬和爪牙,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意志。若有朝一日,許家倒臺,封錦自然會設法保住楊七娘一家人的性命,這自然是毋庸置疑,但把他扯進來一道對付牛家,哪怕只是求他動一根手指,在楊七娘開口的那一刻,她都已經是把她的親表哥陷於不義之地了……

    這手段並不光彩,但在座的人也沒有誰是初出茅廬的花朵兒,孫夫人第一句話便道,“鳳佳,這件事你不要開口。”

    許鳳佳面上閃過一線尷尬,卻也有些放鬆,有些感激:實在封錦這個身份,衆人不論如何定計,都是繞不開他的。他要維護妻子,那許家還有什麼誠意可言?但要說服妻子,又難免有些理虧。孫夫人這句話,是把他給解脫出來了。

    楊七娘神色木然,似乎全不明白孫夫人的言下之意,孫夫人也不理會,只道,“七妹你也不要怪妹夫,他是許家宗子,你是宗婦。有些事,明潤可以任性,他媳婦可以任性,但你們沒有任性的餘地。身份所在,責無旁貸,我知道此事有違你的本心,可你問問在座這些人,哪一個沒有爲了家族,做過虧心事?骯髒事總要有人去幹,有人一輩子無須去做,那是她的運氣,如今事到臨頭,你也光棍些罷。”

    這話說得已經極爲明白,也是孫夫人如此身份、如此威望,方能放膽直言,別人總沒有這個立場去說。——她也是見好就收,說完了這句話,便閉口不言,顯然是要給楊七娘思考的餘地,屋內一時便沉寂了下來。

    雖是綠天隱密議,但橫豎窗戶上了板,也不怕人影泄露出去,屋內燈火是相當明亮,並無半點鬼祟猥瑣之意,楊七娘的面容幾乎全暴露在燈光之下,蕙娘雖細審她的神色,但顯而易見,此女亦是頗有城府之輩,她心底定然有一番驚濤駭浪,可面上卻始終是不露聲色,只有一雙眼睛,光彩連閃,不時似乎變幻過某些情緒,但也不過一閃,便已經消逝了去。

    計劃至今,算是推進得頗爲順利,起碼幾家對付牛家的決心都很堅定,也無人想要臨陣脫逃。彼此都有了完備的計劃,甚至連步驟估計都大致推演出來了——有了這份心氣兒,成事的機率便又大了幾分。蕙娘對說服楊七娘還是頗有信心的,她現在想的倒不是這回事,而是忙着琢磨桂含沁的態度:桂家受鸞臺會鉗制的事,桂含沁肯定是早已知情。她採用了權世贇的提議,暗示衆人牛家有圖謀宜春號的心思,以此作爲權家入局的藉口,權世贇自然會爲她打點,通知桂含沁給她打掩護。也就是說,現在桂含沁已經知道,權家和鸞臺會,八成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爲鸞臺會做事,滋味是不大好的,綠松也罷,她也好,都嘗過那種懵然無知,只能依照吩咐而爲的滋味。會里當然也不會對桂家格外優待,如今好容易又暴露了一個難兄難弟,桂含沁就沒有一點想法?不論是把自己和鸞臺會的關係和盤托出,拉攏兩家共商對付鸞臺會的大計,還是欣然向權家示好,兩家一道配合鸞臺會發財,他總要有個態度出來吧,可這個小狐狸,實在是太滴水不漏了,除了示意自己接翎子以外,竟毫無多餘的表示。一副袖手旁觀的樣子,倒讓她有點拿不定主意,摸不清桂家的虛實了,原來定好的下一手棋,倒有點擺不下去……

    她在這裏出神,那邊楊七娘卻也未沉思多久,孫侯剛掏出懷錶來看時辰,她便輕輕開了口。

    “人爲了求存,要做多少違背良心、違背底線的事,小七難道還不夠清楚嗎?”

    蕙娘雖不大熟悉楊七娘,但也聽得出來,此時的七娘,態度與平常迥然有異。若說平時她含笑親切,一開口,便似春澗水滿,悠然嫺靜,那麼此刻的她,卻像是一道冷咽幽泉,聲音依舊沁涼,但沁涼下,卻藏了一分陰冷。只是這一句話,便立刻將室內的氣氛,帶得又冷肅了幾分。

    “小七是再清楚不過了……”楊七娘輕輕地道,她好似只是發着無謂的感慨,可看向孫夫人的眼神,又似乎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着許多故事。孫夫人柳眉微蹙,卻依舊不閃不避,大大方方地同楊七娘對視。“任何人都有底線,但任何人的底線,也都有一個價錢,小七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兒家,又哪裏能夠例外呢?”

    她頓了一頓,又瞅了丈夫一眼,許鳳佳神色莫測,似乎有些愧疚無奈,但卻也隱得很深,他衝楊七娘輕輕地搖了搖頭,楊七娘勾起脣角,意味難明地一笑,又轉過身子輕聲道,“只是二姐你出身嫡女,金尊玉貴,及至長大,更是侯府主母。你雖也有處境艱難的時候,但你的艱難,不過是爲了保全你的富貴。孫家這一門富貴、百年綿延,便是你的價錢,二姐雖光風霽月,但也會爲了這些,去做違心的事。小七不是不能理解,但我的價錢,卻同你的並不一樣。”

    “我本來一無所有,”她望了四周諸人一眼,輕聲道,“我和你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們從一開始有的那就太多,我卻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條命是寶貴的,爲了生存下去,我什麼都會做,這,就是我的價錢。到了那一步,我跪在地上求,也要把表哥求來助我。可二姐你道,眼下局勢,到得了這一步麼?”

    她也不待孫夫人說話,便自問自答,“我們許家是到不了的,起碼,我和鳳佳,和四郎、五郎、三柔、十郎到不了。大不了,許家便敗落了又算什麼?我楊棋能從西北土窯裏走到今日這一步,我的兒女就不能麼?”

    這話實際上不但是完全否決了孫夫人的觀點,而且還直接提出了楊家內部對她這個庶女的虧待,從孫夫人的反應來看,楊七娘所言句句屬實,並無誇大之處,她在楊家,一度連生存似乎都很成問題。

    如蕙娘這樣的腦子,當然立刻就想到了楊家七個女兒,一個兒子的尷尬局面,以及這唯獨的一個兒子並非嫡出,而是和楊七娘一樣出自他們府中九姨娘肚子裏的事實。再想想楊家這幾十年來從未回過老家,而楊七娘所說的卻是自己從西北土窯走到今日,那麼楊閣老太太的顧慮和盤算,豈非一目瞭然?她同桂含沁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看出對方的不自在:這種事當然家家有之,並不稀奇,但被外人聽出,總是有幾分尷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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