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老爺子今年已經是八十五歲高齡,這一陣子身子也漸漸衰弱了下去,他自己頗爲看得開,一應後事都在親自預備,墳地也是早都點選好了的,可說衆人心裏,都有了些準備。蕙娘聽了權仲白這話,雖說心頭就是一痛,但勉強也掌得住,她忙問,“要不要把兩個孩子帶過去?”

    按說權家兩個孩子,已經是老爺子的外孫輩,算是外姓人了,去不去都可。但焦家情況還是要特殊些,權仲白道,“我和你先過去吧,不然,那府裏也沒個做主的人。焦鶴今年都多大年紀了,鎮不住場子。”

    蕙娘一想也是:兩個姨娘都沒有管過家務,四太太現在自己都是纏綿病榻……她道,“那我和你先走,焦梅帶着兩個孩子再來吧。”

    權仲白點了點頭,略作猶豫,便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薄披風給解了,丟給清蕙道,“我們騎馬過去!”

    清蕙明白他的意思,將披風裹在身上,又戴上兜帽,以此遮掩自己的女裝。和權仲白一前一後上了馬,一路放馬跑到城內焦府時,卻見老太爺半靠在牀上,頗有幾分不耐煩地衝底下人發脾氣。“我說了沒事,你們又偏要四處驚動人。”

    他看來神志清醒、面頰上甚至還有微微的紅暈,雖不說精神十足,但也絕非彌留下世的樣子。蕙娘和權仲白都是一怔,倒是焦鶴老管家見到他們進來了,忙上前道,“孫姑爺終於到了——老爺子從昨天早上起,就不喫飯了……”

    算來,老人家已有四餐水米未進了。蕙娘悚然而驚,不覺就紅了眼眶,她一下失去了從來的鎮定和冷靜,膝蓋一軟,跪到了祖父身邊,輕輕地道,“老爺子,您好歹喫一點兒吧——”

    權仲白也跟着坐到了牀邊,拿起老爺子的手,不過閉眼片刻,便又放下,他不容老爺子抗議,迅捷地翻了翻老爺子的眼皮,又捏開他的下顎看了看舌苔,便衝蕙娘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說了,老爺子有福氣,走得這麼安詳,那是百裏挑一的善終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焦鶴首先掌不住放了聲——其實心裏都有準備,只是被權仲白一語道破,總是接受不了。蕙娘含淚道,“你怎麼當老爺子面就——”

    “好了。”老爺子有些不滿地道,“都把我當什麼了?你祖父雖然臨到撒手,難道就會糊塗成這個樣子,連自己時辰到沒到都不明白?”

    他想要坐起身,卻終究乏力,只一動又靠了回去,只好自嘲一笑,輕輕地說,“明白了一輩子,到走也這樣明白,仲白說得不錯,半世宦海沉浮,和我一般能得善終的又有幾人……”

    到這個時候,也不那樣講究避諱了,四太太在裏頭估計是起不來,三姨娘帶了一羣僕婦在旁伺候,她趕着把焦鶴勸出去了,此時進來輕輕一拉蕙娘衣袖,低聲請示,“是不是該給文娘報個信兒——”

    “是該,”蕙娘也知道此時沒有自己傷心的餘地,府裏的事終究還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說話,“焦梅一會就來了,他會幫着操辦的。您先讓人到王家、方家……”

    點了幾戶老爺子多年得意門生出來,又道,“還讓他們預備下白事東西,看來——”

    話沒說完,聽到裏頭一聲動靜,誤以爲是老爺子撒手,忙奔進去,才知道是自己虛驚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爺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着老人家瞧。

    老爺子畢竟是有幾分虛弱了,他閉上眼歇了一會,才欣慰而又懷念地望向蕙娘,輕聲道,“做什麼,忽然間,又變成小時候那個樣子,只顧着坐在我邊上瞪眼睛……”

    說着,便垂下手來,讓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緊緊地握住祖父那溫暖而粗糙的手,嗚嗚咽咽地道,“祖父,蕙兒捨不得您……”

    老爺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嘗捨得你呢,總是人生走到這一步而已……該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這一大家子人團圓啦。一想到這兒,你祖父又覺得也沒那樣難放手了……”

    他話音剛落,屋外不由便響起一陣哭聲,焦子喬、四姨娘扶着歪歪倒倒的四太太進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卻還不住道,“要爲爹高興,要爲爹高興……這是一家團聚,是一家團聚了!”

    到了這時候,才覺出焦家人少,這麼幾個人,已經是全家到齊。蕙娘只覺滿腹淒涼,平時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時連一分也發揮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時分,蜷在祖父身邊,只懂得擎着眼四處去看,卻不明白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還是權仲白比較不動情緒,進進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內頓時就有條理了,先有些驚慌的下人們,如今也都安穩下來,一面在鄰室預備白事,一面給老太爺呈上羹湯,老太爺什麼都不要喫,只喝一口水,含含還吐了出來。

    他精神倒還算不錯,沒一會就嫌衆人都圍着他,吵鬧得很,因道,“你們都到外頭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喪來辦!都給我樂起來!”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覷:老爺子雖然是全壽、全終,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興旺,卻是無論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邊了。

    但老人家霸氣了大半輩子,臨到老了也還是這麼說一不二,見衆人不應,他便喝道,“外頭人怎麼論,他們論去,老子一生逍遙,天也鬥過、人也鬥過,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盡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夠本了!我說是喜喪,那就是喜喪!”

    權仲白本不做聲,此時忙道,“是,您說什麼就是什麼!”

    又給衆人使眼色,衆人恍然大悟,都紛紛道,“您說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鄰等候,唯獨蕙娘捨不得走,老爺子也沒攆她。等屋內並無別人,只有權仲白和蕙娘了,方對權仲白擺了擺手,露出疲倦來,微不可聞地道,“你也先出去一會吧……”

    權仲白和蕙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指了指案旁銀磬,見蕙娘會意,便也退了出去:衆人心裏都有數的,老爺子一向疼蕙娘,現在這是要乘着自己精神還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窩子了。

    “嘿……”可沒想到,老爺子沉默了片刻,一開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讓着我呢,我看,等我嚥了氣,你們還得當一般喪事來辦……”

    他搖了搖頭,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話語,慈愛地道,“丫頭,坐到我身邊來。”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側,強笑道,“誰說的,我答應您,這事咱們就按喜喪來辦,誰也不許哭鼻子!”

    老爺子被她逗樂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孃的臉頰,可手到了半空,又沒了力氣。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臉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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