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年年春月,各家權貴都忙得不可開交。大年初一是自家人祭祖慶祝,從大年初二開始,親朋好友們就要輪流上門拜年了。除了像焦家這樣,身有兩重重孝的人家,不能出門拜年,也不接待拜年的客人以外,一般初二走近親,初三姑奶奶回孃家,好友、門生等上門拜訪,初四、初五開始喫春酒宴賓客,過了初五人日,也有人藉着春月辦喜事的,因是大節下,各家女眷都能可了勁兒打扮,就連一般沒出嫁的姑娘,這時都可以梳着稍微複雜一些的髮型,戴上稍微更名貴一些的首飾,和手帕交爭奇鬥豔。宮中妃嬪們,往往也在春月裏往外賞賜東西,這就又成了一番熱鬧。

    今年的熱鬧,卻要比往年都微妙了幾分。那些在江南有關係、有人脈,甚至本身老家就在江南的官員們,或是激動、或是憂慮、或是興奮——甚至還有一聽大喜的,他們已遺忘了春月的慣例,還沒過初三呢,便聚在一起,暗自交換起了江南的消息。

    當然,鸞臺會也沒有閒着,權世仁雖然人在廣州,但蘇杭魚米之地,又是如今楊首輔的發家地,同和堂在當地不可能沒有分號。同和堂所在的地方,鸞臺會還會遠嗎?出了這樣大事,他們自然也要往上送消息,再綜合鸞臺會於京城各武將勳貴人家的臥底發回來的消息,還有燕雲衛裏那若有若無的殘存力量送回的信息,雖說蕙娘因爲身上帶孝的關係,並沒有參與應酬,而良國公府對此事的態度也頗爲漠然,但她跟在良國公同雲管事身邊,反而對整件事的規模和損害,有了比別人更爲具體的瞭解。

    蘇杭一帶,這回是真的鬧出大事了。

    若要追根溯源,則此次動亂,從半年前就已經有了一點苗頭。這些織工都是江南本地出身,因爲種種原因,或是不能、或是不願從地裏刨食,因此纔來從事紡織行業。現在大秦對外開埠,松江衣被天下,蘇杭絲綢有多少都賣得掉。前些年在織廠做工,比務農賺得多了,可隨着新式織機的推廣,織廠大受影響,第一批被淘汰的,就是新開辦織廠中的不熟練工人。而這些人因沒了家業,往往淪爲流民,流民多了,社會便不安定,正好朝廷要開發西北,於是這些流民們,便成爲了強制遷徙的對象,到了西北,朝廷有地給他們種,只收些利息銀子,對於老實本分的人來說,也不失爲一條出路。

    但這些織工做慣了細活,哪裏還喫得消回去種地?再說西北苦寒,江南富庶。孰優孰劣豈非一目瞭然?他們不能公然反抗朝廷的政策,只好千方百計地迴避着鎖拿他們的衙役。如此一來,便漸漸有了組織,能夠守望相助,一道‘跑壯丁’。

    人多了,就有了造反的勇氣,這些織工最恨的還不是朝廷,而是織廠僱主,這些見錢眼開的商人,曾經鼓動他們放棄自己的職業和田地,投身進來做工,又在新型機器被髮明瞭以後,立刻將他們趕出工廠,有些連工錢都沒結算清楚。他們本已經一無所有,當得知朝廷在開春之後又要清掃、梳理江南,把流民強制遷徙到西北以後,便懷着‘吾與汝偕亡’的心理,目標明確地直奔從前的僱主而去。這一次,這些小織廠的主人,十有八九是肝.腦塗地,陪着他們買下的新式機器一道葬身火海。他們的家人,有痛失一切,家財焚盡的,有受池魚之殃,或是喪命或是傷殘,或是被侮辱後自盡的,也有僥倖保得平安,只是散盡了家產打發工人們的。對於富庶的江南來說,這已經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大動亂了。

    但這還不算完,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些僱主的鄰居們,有不少被火災波及,有些村鎮,防火做得不好的,甚至全村都被燒沒了。這麼大的動靜,這麼多的難民,府衙不能不管,總督爲之震動,親自督兵平叛不說,還從廣東借調兩支隊伍北上,鎮壓鬧事刁民。這麼一來,本已被漸漸撫平的民憤更加沸騰,做下如此潑天大案,大部分人都明白自己不能活命了,既然如此,那便鬧個痛快。

    就蕙娘所知,白蓮教、無生教在臺面下也沒少添亂,這麼多方推動之下,臘月十七日,蘇州城的總督府都被圍住了,數百亂民衝擊府門,若非府中戒備森嚴,總督府幾乎都要被攻破。所幸數日後廣州增兵到了,結合江南一帶原本留守的少許駐兵,總算是漸漸穩定住了局勢。現在蘇州基本是平靜下來了,可這股子亂民還沒控制住,他們是最熟悉當地地理的,一個轉身,又化爲了最老實不過的住民,衙門急切間也不能將他們全辨認出來。因此,整件事還不能算是完全平息。

    江南是什麼地方,總督府都被圍困了,京裏不收到消息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這件事,要捂肯定是捂不住的,一定得往上報。而往上報時怎麼說,那可就有講究了。因現在衙門封印,正常的奏摺是不被傳遞的,只有緊要軍情摺子能不受此限,但這事又無論如何也算不上軍情,所以江南總督府還保持了沉默,可已有些舊黨官員按捺不住,運用自己的種種渠道,開始試圖往上頭反映了。

    就權仲白傳遞回來的消息,過了初五人日,大年勉強也算是過去了,燕雲衛肯定得立即向皇帝上報此事。但不論如何,到了初九、初十,宮中都還是寂然無聲,沒有一點反應。不過,內閣諸閣老府中,早已經是通宵達旦地亮起了燈火,各閣老身邊的幕僚們,已經開始爲東主分析得失了。

    就是蕙娘,也不能不關心朝廷中的政治變化,雖說鸞臺會的用心更多的還在宮廷,但亦不樂見朝中一家獨大,缺少政爭。平時的小打小鬧,他們保持關心也就夠了,但此事非同小可,鬧得不好,楊閣老引咎辭職都有可能。畢竟,促成此事的幾個因素——紡織機是他女兒一手推廣的,遷徙流民是他一力堅持的,就連不能及時平復民憤釀成大禍的江南總督都是他的同黨,舊黨又怎麼會放過這個機會,對他大加攻訐?但此事,就算是鸞臺會也只能保持關心,畢竟首輔去留,唯有聖心默運,在這件事上,誰說話都不好使,只要皇帝還看好楊閣老,楊閣老就不會有事,而反之,若皇上有意限制楊閣老,那麼就算新黨勢力再強,也都難以留下他們的首輔了。

    “公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了。”孃家人詢問權瑞雲時,她只給了這麼簡單一句答覆。權夫人因此心情大壞,幾天都沒睡好,蕙娘去看她時,她忍不住嘆道,“究竟是我命不強,太克子女,四個兒女,難道竟沒一個能在我的身邊?”

    如果楊閣老下臺,那麼一家人或者是回江南,或者是去西北,肯定不會留在京城,這樣一來,權夫人身邊竟真是沒個親生子女了。蕙娘安慰她,“事態未必會這麼發展吧,無論如何,還得看皇上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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