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焦勳的面容已是一片空白,從前眼角眉梢隱藏着的,對着蕙娘彷彿永遠都不會褪色的笑意,忽然從他臉上被剝離了開去,他輕聲細語地說,彷彿每一個字都要用極大的力氣,才能維持在清淺的音量上,“要回新大陸,我早就回去了。如今這樣兩頭不落地,我回去做什麼?”

    蕙娘一時,竟無言以對,她盡力硬起心腸,低聲黯然道,“就算是我對不起你吧,讓你留下來的時候,我還很需要幫手,而現在……我已經不再那樣需要你了。”

    “不需要?”焦勳輕聲道,“除了我,誰來爲你聯絡達家,誰來爲你統領暗部屬下,誰來爲你暗中四處借勢……這些事,除了我,你找得到人做嗎?焦清蕙,你是不是還不明白,你看似位高權重、富可敵國,實際上,在鸞臺會跟前你是多麼的脆弱?多麼的不堪一擊?”

    他的情緒漸漸地激動了起來,焦勳很快又深吸了一口氣,他斷然道,“你需要人來幫你的忙,沒有我你去找誰,你誰也找不到。少了我你怎麼辦,焦清蕙,你需要人保護——不然,你以爲我爲什麼回來!”

    蕙娘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畢竟也只是個人,當焦勳這樣赤.裸.裸地把自己的內心世界敞開在她跟前的時候,她也不能不受到感染。當時剛從新大陸回來的時候,也許他是這麼想的,可現在,幾年過去了,她和權仲白之間的發展,已經使得兩人間不可能再有什麼結果。也許在衝粹園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還能略帶憧憬地想着以後,可以含含糊糊地許諾一個以後。可現在,她再沒有什麼能給焦勳的了。更有甚者,如果她不落下這一刀,她很有把握,焦勳一輩子都不會斬斷這份感情上、心靈上的聯繫,他將爲她奉獻出他最好的那些年華。在她享受着天倫之樂、男女之樂的時候,陪伴他的只有無盡的冷清和相望……

    “總是找得到人的。”她抗辯了一句,努力找回了自己的氣勢,“只要有心去找,去培育,難道還怕找不到嗎?焦勳,你心知肚明,再這樣下去,你是沒有好結果的。從前找你,我是別無選擇,現在……讓你回去,真的也是爲了你好!”

    “我自己知道什麼對我最好。”焦勳斷然道,這個溫文爾雅、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在這一刻顯得如此兇狠,好像一頭受了傷的野獸,頭一回把自己的暴戾和嗜血給展現了出來。“還輪不到你給我做決定。”

    他忽地欺身近了,滿是危險腔調地壓低了聲音,“誰說我沒有好結果,誰說我什麼都得不到?如果你以爲我很慘,那你就補償我啊,你就讓我得到些什麼——”

    他一把拿住了蕙孃的臉,長指輕輕地掃過了她的臉頰,在她的妝容上摩挲着她的輪廓,在屋內略帶昏暗的光線中,焦勳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小的燈籠,他說,“你心知肚明,我想要的是什麼,佩蘭,我追求的又是什麼,你只需要給我一點,這一切便算是有了報償……親我一下,一個吻,我這一輩子便再沒有什麼不值得的了!”

    蕙娘猛地掙脫了他的掌握,焦勳強勢的氣魄,倒是激起了她的反抗意識,讓她理性的一面稍稍佔了上風。她說,“一個吻算什麼?焦勳,你既然心知肚明,我不過是個平常人,這些名利、外貌,也掩蓋不了我的無助。那你也應該很清楚,這世上沒有誰是如此尊貴的,沒有誰能用一個吻就報償一生。不論你我出身如何……你並不比我低等,我也沒有理由要求你這樣爲我付出……你的一輩子,應該是換得另一個人的一輩子,別的買賣,都是極不合算的。”

    “可如果我就是不想做划算的買賣呢?”焦勳低啞地說。“佩蘭,你不斷在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才最好,可應該怎麼做,永遠都比不過想要怎麼做……別人的一輩子,我不稀罕。我情願把我的一生都花在你身邊,你願意給我什麼就給我什麼,什麼都不給,我也心甘情願。”

    他的手又舉了起來,像是想描摹她的臉頰,然而焦勳閉了閉眼,他的手指,到底還是沒有落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掛上了一個虛弱的笑,低聲道,“以後不要再提讓我回去的事了,再這麼說,你還不如拿把刀直接捅在我肚子上。”

    蕙娘無話可說,只能搖頭,她心底涌起了一陣強烈的痛苦,忽然間,她明白了“有情衆生皆苦”的道理。若文娘能夠無情,如焦勳能夠無情,甚至要是她自己能夠無情,能夠少卻多少煩惱?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低聲道,“那我又不能不要求你……你不能再這樣真情流露了。”

    她望着焦勳,慢慢地說,“你要把感情埋在心底,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能露出一點端倪。焦勳,不論如何,仲白畢竟對你有救命之恩。我是瞭解你的,你還是太有良心了,長此以往,你心裏會受不了的!一邊是救命恩人,一邊……一邊是我,如果你不能把感情處理得不留一絲痕跡,你對得起仲白嗎?甚至於說,我對得起他嗎?可你又只是一個人,讓你什麼事都往心裏藏,對你也不公平……”

    “你曾經是很有良心的。”焦勳糾正了她,“我曾經是很在乎這個,曾經也是很想兩全的。”

    他的手輕輕地落到了她的發上,用比羽毛還輕的力度,一點點地描繪着髮鬢的弧度,可他的神色是那樣的壓抑,好像幾乎要忍不住心底的衝動,要將他的頭埋到她肩上,將她的脣、她的身體,她的心,將她的一切掠奪而走,他望着蕙娘,就像是獵人望着他的獵物,可又像是最深情的君王,望着他那已逝去的江山,“可……可你是焦清蕙,佩蘭,你是你啊……”

    他似乎是再也忍耐不住了,抓着蕙孃的肩膀,不顧她的僵硬,溫柔而又不容違逆地將她擁進了懷裏。似乎是毫不在乎她呆板僵硬的妝容,近乎虔誠地將他的脣壓了過來。

    就是蕙娘,一時間也難免有些動搖:一個吻而已,一個吻算不得什麼。她不是沒被別人親過,權季青就吻過她,當時她和權仲白之間……唉,她和權仲白之間一直都不夠穩定,這也誠然不假。就是現在她也不能肯定兩人將來會如何終局,就事論事,她還算是挺喜歡那種吻。喜歡那種激烈而不顧一切的索求,直到權季青吻了她她才明白,這就是她一直想向權仲白索取卻一直未能得到的東西。而現在,焦勳對她的感覺,只有更加洶涌澎湃,然而不像危險的權季青,他的愛是確定而深沉的,她甚至沒把握權仲白對她個人的喜愛,有多少夾雜了命運的無奈,可焦勳對她的愛卻是真的,她儘可以放心地投入到他的愛情裏,而不至於遭受到任何危險……

    在焦勳的呼吸吹拂上她的呼吸,在焦勳的脣觸碰到她的脣之前,她猛地伸出手,止住了他的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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