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帶已然是初秋天氣,除了日當正午時還有一絲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風涼。尤其天津海港邊上,到了晚上海風一刮,透骨沁涼不說,身上且還黏黏溼溼的,令人十分不適。許多搭乘客船來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還沒打定主意上哪兒投宿的客人,此時也不禁加緊了腳步,唯恐去得遲了,幾間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滿,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連天津城專爲官宦人家準備的碼頭前,都要比往常熱鬧了幾分,秋後是出行的大月份,南邊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風向還沒轉,趕忙往北方趕。就是這會兒,足足有四艘船在碼頭都要靠岸。岸邊也是匯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屬,顯然是已經收到消息,算着就是這幾天該到了,於是便在碼頭上候着準備接人了。

    碼頭不大,四艘船隻能按先來後到依次入港,排在後頭的也不是全無好處,起碼可以先通信息,讓管家回去把家人、幫閒和腳伕叫來,這樣下船時也從容一點。衆人正忙忙碌碌地拋錨繫繩時,忽見遠處黑煙陣陣,有三四艘船慢慢地開了過來。其中數艘不過是尋常的快船,無非格外豪華規整罷了,其中有一艘奇形怪狀的船,上頭矗了個大煙囪似的,還在往外滾滾地吐着黑煙,令人看着煞是稀奇。一時岸上諸人都看得呆了,倒是水手們見怪不怪,還在做事。不多時,寬板架起來了,馬車也趕過來了,甚至連布障都圍起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起碼是五品大員家中的女眷出行。現在這世道,小官太太出遊,哪有這麼大的派頭,能拿一把團扇遮臉,都算是很知禮的了。這麼一會兒功夫,就這樣仰着臉走出來的女兒家,也不知有多少呢。就是這份做派,隱隱已是把後頭幾艘船給比下去了。

    “您一路辛苦勞頓——給您道惱了。”管事媳婦上前幾步,把大少奶奶攙了下來,“可要小心身子,別漚出病來。”

    大少奶奶輕輕地按了按眼角,嘶啞地嘆了一口氣,輕聲細語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說這些了。乘天色還早,快些上路進京吧,這些箱籠,慢慢地運過去便是了,隨身的幾件衣服,我倒是已經都帶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獨的那一個親弟弟,自小發了一場高燒,還得了結巴,竟是個半傻,讀書路這就被耽擱住了。好在十幾歲,得了權神醫妙手診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聰明之處,比天下人都強。雖爲入仕,但倒騰火藥、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御前寵臣,雖說他脾性魯直,也不曉得提拔親戚,這些年來,大少奶奶夫妻也沒受他什麼好處。但親弟弟體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開心的份,不料還沒幾年,這人是英年早逝,爲了一個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給淘幹了——別說大少奶奶、大少爺,就是老爺太太,知道消息都是連連嗟嘆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喪北上,心情又怎會太好?管事媳婦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這兒請。”

    一邊說,一邊不免好奇地多看了遠處幾眼——那冒着黑煙的煙囪船也已經到了近處,卻沒往官用碼頭靠岸,而是還要再往上開去,去到水流更爲平穩深沉的天然彎灘處。那一帶距離這兒,也就是數百步的距離,便是常年設而不用的天家碼頭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欽差大臣出京進京奉皇帝特旨使用,這兒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這是和我們一道北上的船隻。”大少奶奶一眼瞧見了,隨口也說道,“倒是都看慣了那奇形怪狀的物事,據說是燒煤外加風力,走得比我們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戰利品。那一批,應該是廣州那邊來的人吧。”

    南洋呂宋,對這管事媳婦來說,聽着就和天書一般,她連蘇杭一帶都沒去過,如何懂得廣州南洋的事?不過多貪稀奇看了幾眼,此時回過神來,亦不敢多問,只笑道,“是——您這兒請,是專給您僱的老馬車行的大車,寬敞些,走起來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經回京城去了,總督人又在南邊沒有回來,他們家專用的車馬也就那麼兩套,都被桂少奶奶帶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僱車、開路……都沒想到您這麼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兒肯定也在邊上。”

    兩人一邊說着,一邊往馬車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緩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將眼神投向了遠處的御用碼頭:先靠岸的,反而還不是那艘冒着黑煙的煙囪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寶船。三十多個下人也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一瞬間從碼頭處次第走來,有人擡了八人的轎子,有人牽了馬匹,有人手裏拿了帳幕正在緩緩張開,那船上也有許多下人緩緩簇擁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雖說離得遠,她又爲人羣所包圍,但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個沒有一雙利眼,只是從那些從人的衣着打扮、一舉一動,都看得出來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來說,會來碼頭接人的多半都是雜役,一戶人家若連雜役也如此雅緻莊重,層次是肯定不會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進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測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婦的陪伴下上了大車,一邊走,一邊還掀起簾子多看了幾眼天家碼頭的景象。在她身後,另一艘船也靠了岸,這回便只有幾人上前相迎,論排場,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別,更別說是和那邊天家碼頭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婦也是善看眉眼之輩,見大少奶奶關注那邊碼頭上的境況,自然也多爲留心,看了一會,方纔咋舌道,“還當是欽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帶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罷了,雖然違制,不過也是無傷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這一回,好似這艘船上,就坐了這麼一個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這天大的面子。別——別是宮裏的娘娘出宮了回來吧?”

    大少奶奶道,“宮裏的娘娘哪能隨便出宮呢?就是回宮,也不可能只是這個陣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碼頭上的八擡大轎一眼,雖說馬車走得快,但畢竟天家碼頭佔據的地理位置更爲優越,兩班人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會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婦,“讓他們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過時,那管事媳婦忽地道,“喲,那騎在馬上前導開路的,不是宜春號的喬五掌櫃嗎?這什麼人物,能勞動得天津分號的總櫃給她做前導……奴婢到了天津這些日子,這位喬五爺可是走到哪裏都威風八面的,怎麼今兒——瞧那意思,不過就是個開路的……”

    她說到這兒,自己還沒明白過來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號的分號掌櫃給她做前導,又是這麼大的做派,和俘虜回來的英國戰船一道從廣州回來……這肯定就是焦家那個女公子,權家神醫的太太,國公府的當家主母了……除了她,別人那裏還有這樣的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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